第三章
“我吓到你了吗?”
岩永薰的声音没有那种想象的机械感,而是非常柔软甜美,又很清澈,带着一种“催眠性”,是会让人身心放松下来,感到伤痛被抚慰的治愈性声音,效果立竿见影到食蜂操祈认为自己刚才产生的发凉感是错觉。
她接着感到好奇,“没有,为什么这么说?你长得很漂亮。”
这是心服口服的话,食蜂操祈出身高贵优雅的一流千金家庭,是个有些自我意识过剩的孩子,因为能力的原因,连人心也能轻松操纵,很不喜欢比不过别人,但她诚心这么说。直白点讲,没有哪个女孩子会自信到去跟精心制作的人偶比美,岩永薰连睫毛翘起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
“没有就好。”
她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柔软的笑来,出现在她孩童般纯洁的脸上,有种几乎让人愤懑的天真无邪——为什么她可以如此纯粹?大概是这种感情。
她近似于米色的卷发被蓝色的丝带束起两边,略短,双马尾的可爱造型,头发很卷,羊羔般柔软无害的弧度,鬓发搭在白嫩的脸颊上,一碰就会出水的水灵感,让人觉得发痒,连细软的发梢都可以将其刺破的柔嫩,这种活灵活现的生动就不太像人偶了,此刻的她比任何人都像“人”,柔软的、有温度的、容易受伤的、娇嫩的、像是娇小可爱的雏鸟般的“人”。
食蜂操祈走过去。才人工房里多得是小女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13岁,活动室的墙上涂满了童趣又色彩梦幻的涂鸦,像是绘本里的儿童乐园,地上也铺着彩色的泡沫拼接地板,岩永薰坐在上面,手里拿着块红色的积木,转头看她,非常的柔软、天真、以及无害。
会将最冷硬的心也软化。
“你好,你是他们给我找的朋友吗?”岩永薰非常高兴,看起来并不明白自己正在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操纵着,兴致勃勃的模样,“我可以教你小祈(さきちゃん)吗?你可以叫我小薰(かおるちゃん)。”
日本人很注重交往间的体面和距离感,基本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会直呼伙伴的名字,ちゃん更是亲密到有些让人肉麻的后缀,食蜂操祈从小就非常早熟,不仅仅是因为上流社会家庭的孩子所受的教育,还有能力的原因,她习惯了探知别人的想法,被别人警惕,连思维也变得成人化。
食蜂操祈变得有些不耐和烦躁,不是针对岩永薰,而是对一个事实,她们此时此刻相遇,被安排成为“朋友”,明明是两个不契合的人。食蜂操祈不觉得Clone Dolly有多可怕,虽然心里非常讨厌这个地方,但她觉得自己是适合这里的,就像水蛭只能在浑浊的水中生活一样,面对太过干净的人反而会有些无所适从。她不觉得岩永薰适合这里,适合跟自己做朋友,她能够预想到两人之后的交往,像是保姆带着一个孩子。
食蜂操祈站在那里,“我跟你没有那么熟。”
倒也没有明目张胆表现出自己对研究院安排的抗拒。
“没有关系哦,以后会变好的。你来跟我一起玩吧。”
岩永薰半点不介意地来拉她的手,脸上出现的笑容就像是幼儿园的大孩子在做出成熟样子安慰小孩子一样,‘但是我一点也不需要她的照顾,’食蜂操祈想。她的手被牵住了,另一双洁白柔软的手,微微的凉,甜美瓷白的颜色,好像冰淇凌,在掌心融化了。
“哇,你的手好暖和哦。”
“这是正常的体温力吧~☆”
“~力?这是小祈的口癖吗?”岩永薰好奇地歪头,她非常热情,指明了位置,方桌的邻座,“小祈坐在这里!”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在意的~”
食蜂操祈有些不着意地羞恼,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口癖这件事,并且自认为优雅,可这么明晃晃的指出来,却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好像她是在扮演什么名人为了出名一样,明明这种东西只适合在心里记下吧,有谁会当着人的面说你有口癖啊。
两人坐下来。岩永薰好像没有察觉她的情绪一样,仍旧牵着她的手,脸上浮现出幸福和满足的笑容,亮眼到刺目,食蜂操祈不适应这种笑容和感情,觉得没由来,而且她的手一直被握着,肌肤紧贴着,冰淇淋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了奶油,绵密温软,食蜂操祈注意看她的肌肤,白皙的几近透明,能看到青色的经络,脆弱又美丽,没有一点瑕疵。
她浑身上下的肌肤都是这样,没有斑点,没有疤痕,像是精心雕琢的象牙工艺品,让人感到迷惑。
食蜂操祈不适应这种持续的肢体接触,感到自己被蛊惑,一种受到支配的感觉,她试图抽出手,岩永薰却仍旧笑着,用天真喜悦的嗓音说,“小祈,你身上好温暖哦。我好喜欢!”
“居然是这种性格吗?”
声音逐渐低下去。
奇异的,刚生出苗头的焦躁被抚平了,食蜂操祈想着,要不就迁就她一会好了,跟纵容没有力量的猫猫爬上自己的膝盖一样,岩永薰认认真真地看她,像在打量新奇的玩具,里里外外都想要看一遍,这实在不像看人的眼神,可她的神情如此纯真,以致于让人心中只想跟着欢喜,察觉不到别的不对。
她凑近一点,精巧的鼻子动动,脸蛋光洁像是被打磨过的暖象牙,睫毛出奇得密而长,合下来的时候,简直是两把小扇子,她仔细嗅着食蜂操祈身上的味道,奇怪的是,食蜂操祈却感觉不到她的体温,没有那种别人突然凑近后感受到的不适和压迫,像是被一幅画、或者是人偶凑近了。
“小祈身上有蜂蜜的味道,你是蜜蜂妖怪吗?”
“那是什么东西啊,对一个初见的人这样说也太没有礼貌了吧~”
“不可以吗?”
“不可以随便说人家是妖怪。”食蜂操祈用教育小孩子的口吻说,早就应该这样才对,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对待她。
“哦,好吧。”有些失落的语气。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啊?”食蜂操祈观察她的气质举止,是出身富裕的家庭才对,实话说,才人工房里的女孩子就没有很普通的家庭,不至于在人情世故方面显得如此小白,“你以前没有学过吗?”
岩永薰上身退后了一点,看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体态优美,她微微歪了歪头,模样纯洁无邪,“或许有过。但是我都忘记了。”
“我的记忆被格式化很多遍,没有用的东西,都被清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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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岩永薰分割不清二者的界限。
记忆分成掌管回忆的“情节记忆”以及掌管知识的“话意记忆”,在记忆被格式化的同时,所有一切被记录的曾经,画面,感受,都像是被压路机碾过,摊平,重塑。
岩永薰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家人、伙伴,那些或许存在过的美好回忆和痛苦情绪,只留下冰冷的概念和肢体记忆,与此同时,又被测试灌输了一定量的学科知识定理,如同行走的图书百宝库一般利用天花乱坠的计算式使用自己的能力。但她又清楚知道自己作为非人的一面,那是她刻在灵魂内的记忆,从出生起就开始履行的职责。被妖怪包围着,倾听妖怪们的烦恼和情感,岩永薰时常混淆妖怪和人类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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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蜂操祈看来,“岩永薰”只是学园都市众多违规实验中的牺牲品之一。
建立在人体实验基础上的“科学圣城”,在这里,所谓的人类不过是实验品和实验数据的提供者而已,为了取得更高的实验成果,在小白鼠身上做一些小动作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因为岩永薰潜力巨大,是被特意关照过的“稀有品”,木原并没有立刻弄坏她的打算。
岩永薰的能力跟空间移动相关,在更高维度进行计算,选择无视三次元规则移动空间内粒子大小以上的物体,以及控制任意物体间的距离,借此产生一系列现象。比如控制原子核之间的聚合和裂变,释放巨大能量,在极严苛的条件下才能打破强力产生的核反应,对于“空间干涉”来说,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必定存在于某个空间内,通过操纵空间来对存在施加压迫,是岩永薰能力的本质。
能看到和感知到空间流动的岩永薰,她眼里的世界和常人是不一样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世界在她的眼中是“透明”的,能看到空间,看到空间里的“存在”,看透世界的真相,看到人眼看不到的妖怪、怪谈、幽灵,还有“无处不在”的里侧的“门”,所谓能力,与她的本质息息相关。
超能力开发计划是通过种种手段使学生获得“只属于个人的现实”。正如假想实验”薛定谔的猫”所述,在现实中存在着不同的可能性,所谓“个人现实”,是在“自己理解的现实”上发现与“现实世界”的不同所产生的差异,基于海森堡不确定性理论和量子论,利用对波函数的观测引起其坍塌,经过混沌理论的放大之后变成现实的现象。能力者通过控制自身对微观的世界的观测实现他们选择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使用异于常人的法则将微观的世界加以扭曲,并通过AIM力场来影响宏观世界。而以这个为基础,将其透过能力者的身体所发动的,就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能力。
岩永薰获得的个人真实使得她能对一定空间中物理意义上的存在的位置和坐标进行观测和干涉,并且改变它们的位置、方向,和彼此之间的距离,观测的最小单位极限则是原子核的内部结构,中子和质子之下的微观粒子则有些模糊,这也意味着她能以次原粒子为单位对物体进行任意距离的移动,但也正是如此,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源源不断通过眼睛进入她的大脑,如果没有办法控制“视觉”,每时每刻,她的大脑都在超负荷运算。
为了能够容纳、处理、转化、和计算这些信息,岩永薰也接受了数次大脑开发实验,将她当成是一个空间向的人型树状图设计者,在需要为接收和计算腾出位置的时候,那些陈旧的信息,就成为了系统更新时不必要的废料,需要被删除、舍弃。甚至是构成到人格的经历记忆,性格和情感,统统都可以归类成不需要的部分
死亡的直感是什么呢,是疼痛,意识坠入另一个世界,是睡眠,但很快,又可以重回人间,对于不老不死的“神”来说,这根本不算是死亡。
在记忆被刷新的同时,无数次刷新人格,每一个岩永薰,都是“妖怪们的公主”,但不是上一个自己,之前的自己已经死去了,这才是死亡,人的性格,是可以通过接受的感情来塑造的。
她指着自己美得奇诡的眼睛,对食蜂操祈说,“因为这个,岩永薰已经一遍又一遍死去了。”
透亮璀璨的蜜金色,如同完美切割的宝石,圆润的大眼,机警地倾斜上扬,浓郁的眼睫线,形状像猫,里面缠绕的却不是某种带着野性或者乖巧的淳真,而是浓郁的混沌,仿佛虹膜的颜色只是一扇门,背后藏着未知,不安、不详。她眼中没有感情,神明一般冷酷、漠然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带着不染尘埃的清透。
神性与不详相交织,面前宛如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万花筒,色彩缤纷,最中心却是无限的黑洞,食蜂操祈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脑袋晕晕忽忽,从四面八方传来注视的感觉,却找不到一个具体的方位。
视线无处不在,空气中的每一粒因子都成为了眼睛,仿佛从头到脚被看透了。
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那双眼睛下透彻干净,一切都被展现的明明白白,无处可逃、无法可想,甚至思绪都会凝固,时间失去了意义。
这种透彻干净太过可怕,让人本能地恐惧逃离,食蜂操祈腿虚软着,向后坐倒,手费力撑着身体,她额头冒着冷汗,气喘吁吁。
“抱歉,这不是我想要的。”
岩永薰缓缓前倾,与对方平视,漂亮的眼恢复了那种乖巧的机警,她帮食蜂操祈拨开黏腻的金发,手指温柔拂过她的面颊,捧着她的脸,像是容姿端丽的公主捧着死去爱人的头颅,她指尖的温度也像是肌肤颜色一样,带着冰冷的凉意,让人忍不住一哆嗦。
她眼神悲伤,像是被这个世界深深伤害的、夺走了一切的孩童。
“我不想伤害你。”
食蜂操祈喘不过气来,她虚弱地问,“你想要什么呢?”
岩永薰微微垂着眸,浅色的头发、睫毛被阳光照着,显出不真实的金色,皮肤很白,整个人都要融化在光晕里,她身披金光,如同垂怜人间的神明,口吻祈盼而忧郁,“我想要找一个能够照顾我、爱我、分享我的感情的人。”
“小祈可以抱一下我吗?”
就像是没有办法拒绝被雨淋湿的小狗,食蜂操祈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她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喷洒在对方的肌肤上,要融化在一起了。
然后才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感觉到了,小祈也很孤独。”被她抱在怀中的女孩乖乖地说,“那两个孤独的人抱在一起,就可以互相取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