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身体检查怎么样?”
“各个方面,都很正常……倒不如说,甚至有些好过头了,恢复得很快呢,真是不可思议。看起来肢体能力也变得正常了。”
食蜂操祈站在研究员们背后,遥控器竖起来,支着下巴,看他们处理、分析和观测数据,屏幕被分成数个区域,脉搏、体温、血压、呼吸数,其中还有岩永薰器官、脂肪、肌肉和骨骼的精确图表,这方面不是她的专长,但她的能力却能准确获得专业人士心中最真实的评价和衡量。
但比起惊讶的研究人员们,食蜂无疑更加情感导向,哪怕这样子的结果是奇迹也好,反常也罢,只要是她所期待的,都会为此感到欣喜,比起这个,她更加关心的是——“说过多少次了,擦干了头发再出来,知道自己是超容易生病的体质吧。”
食蜂操祈不满道,从远叶英子手里接过毛巾,抬起双手,揉搓起了岩永薰湿漉漉的头发。
“那是对外部环境起了不良反应才会不舒服。”因为她蒙头盖脸的动作皱起了脸,岩永薰试图挣扎,“小祈,我自己来。”
“乖一点,让你用吹风机的话会走神到连头发绞到风筒里面都一无所觉吧。”直接摆出家长的姿态镇压,食蜂忍不住碎碎念:“说到这里也很奇怪,明明学园都市的技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加购错了吗?果然下次还是直接买立式的好了……但那样子的话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吹,像我这种长头发又会塌……”
果然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得交给女仆来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食蜂操祈机智地完成了任务的分配。
被数落了,岩永薰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她真的是很缺乏生活常识和自理技能的人,后者才更加奇怪。明明一直在实验室长大,即便是在高自动化的生活下,也应该能做到熟练打理自己才对,但岩永薰完全不是这样,甚至连吹风机都不会用,茶水也要等待别人倒好,更习惯被照顾,要别人帮忙梳头发、编辫子,好像生活中一直有人在衣不解带侍奉她一样。
可实际情况容不得这样的假设。
最后只能草草归类为失忆的缘故,好在离开才人工房后,别墅里一直有缭乱家政女学校毕业的女仆照顾,生活上也没有出现过问题。只是偶尔,在不经意的时候,会忽然想到这些不合理之处,但思及自己千疮百孔的记忆和大脑,追究到底也是无结果和无意义的。
安静乖巧地坐在那里,像一具高级人偶师手下被摆弄的精致的人偶,垂着眼,浓长卷翘的睫毛半遮住金色的光彩,她这样不笑、不动、也不说话的时候,华美端正的五官异质感愈重。
这很好理解,活生生的人都是有缺点的、不对称的,完美的、同时符合人们审美取向地作品,只会出现在艺术家的笔下,而岩永薰脸上那种非人的、过分精雕细琢的、不真实的精美,美妙地存在着,好像她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一样。
卷曲细软的发丝缠绕在成年女子的手掌指尖,天然的光泽感,像是某种昂贵的丝织品,食蜂操祈不适合做体力劳动,于是便操纵起了傀儡,但她在一旁看着岩永薰,不知为何,那双带着星星的眼瞳里,总是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担忧的情绪。
即便是食蜂操祈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小薰真的还活着吗?
但她这么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惶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岩永薰的身体状况,158的个子,只有不到四十公斤,瘦得过分,骨骼也很纤细,这种精巧感觉,只要填上一份,就会显得扭曲。刚从实验室转移到出去的时候,连空气中的一些轻微粉尘也能引起她强烈的过敏反应,那时候正值冬天,具有刺激性的的气温对她也很不友好,没有经过杀菌消毒的食物都不能入口,衣服的面料也要经过严格筛选……
总之,几乎所有,外界的所有,都需要触发一遍身体的防御机制才能适应,那是段非常艰难和痛苦的煎熬,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生活,直到现在,在大脑高度发达的基础上,岩永薰的体质也比普通人更差,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因为体弱才这么瘦,还是因为一直吃不胖所以免疫力总是跟不上去。
她如此脆弱,食蜂操祈总是忍不住多关注她一点,为她打点好一切。还有那时常涌上来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恐慌的情绪,也会令需要保持理智的她陷入陌生的漩涡洪流中。
“真的、没事了吗?”
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
岩永薰听到了,“嗯?”她抬起那双宝石般澄澈剔透的眼看向食蜂操祈,肯定地弯起来,柔软的笑让她的面容也显得如此甜美稚嫩,重音落下,“嗯。没事了哦。”
食蜂操祈:“其实这是小薰第一次主动关心自己的检查结果吧,明明以前的数据从来不看。说着什么‘反正已经成为结果’,一副满不在乎、不把健康当回事的的模样。”
让她生气。
“因为有小祈在啊,”轻飘飘的声音扬起,清澈甜美,说着被宠爱着的孩子才有资格说出的话,“因为知道有小祈在关心我,所以总是忍不住任性一点。”
“现在的话——”岩永薰小幅度地歪歪脑袋,一脸无辜的神情,“只是突然想到这么做也会不错,于是就问了。”
“啊,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是行动力超强呢☆。”
超静音的吹风机工作终于结束了,接下来是食蜂操祈帮她梳头,因为自己有一头精心养护的长直发的原因,食蜂操祈在这方面颇有心得,加之岩永薰发质很好,虽然是卷发,但总像做过造型那么柔顺,从来不会乱糟糟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在实验室进行这样的日常总有些违和感,但到现在岩永薰也觉出些安然,说着很讨厌研究所,不喜欢来,但作为记忆里停留最久的地方,恐怕感官对这里习惯的不能再习惯了,无论是味道还是颜色,人类会在最熟悉的地方感到放松,岩永薰也是,或许是她很难感知到紧张和痛苦的缘故,研究所没办法给她留下满是血泪的创痕,所以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
一不留神又想到冲绳,还有留在那里的人,岩永薰有些口无遮拦地问,“为什么要留下那群咒术师呢?”
“难道说这样的行为很不像我吗?”食蜂操祈挥舞着气垫梳,在广告宣传语里这是外表平平无奇但是设计充满黑科技的魔法梳子,不但可以按摩头部减少掉发,精油涂层还可以改善头皮环境滋润秀发,瞄准的就是涉世未深的大小姐们慷慨的钱包。“嗯,也对,按照我的一贯作风应该是治疗过后就抹去他们的记忆然后把他们踢出门☆。省得他们占用空间。”
“但其实不管怎样小祈都有超级负责任的一面。”
“我只是觉得留下他们有用而已☆。”
“又开始口是心非了。”
食蜂操祈用与平时形象不符的幼稚姿态鼓起脸,“小——薰!”用强调的重音发出警告。
她换回了轻松的语气,“反正既然他们主动提出愿意承担所有的损失和责任,那就让咒术师担着好了,不然我还要费力遮掩,或许拆建筑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吧,尤其是那两个男高中生,不正经写在脸上,大摇大摆的行事风格,这次放帐都是难得的长记性了,以前也就是普通人才会去真的相信警察的说辞。”
微微笑起来,岩永薰道,“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们渴望的是平稳安全的生活,哪怕仅仅是看起来。”
“所以关于诅咒的事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做到情报公开。”
为了不引起恐慌导致更大规模的咒灵泛滥,咒术师做的都是暗地里祓除诅咒、保护人民的工作,高风险、高收益,但很难获得相应的情绪价值,看到的都是人们的负面情绪和黑暗的人性,还没有办法获得保护的人的理解,只有孤独、痛苦、压力,奔赴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同伴都死在中途,直到自己死亡才能获得终结。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食蜂操祈是能够理解咒术师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都看到了、并且承受了人性恶劣的一面,但截然不同的是,食蜂操祈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普通人”,而咒术师,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都太傲慢了,这种贵族式的傲慢让咒术界封闭自己,延续着旧日的封建传统和等级制度,以致于咒术师和普通人看起来,甚至更像是两个族群。
这是食蜂操祈对夏油杰反感的原因,当她作为【井上和香】与对方交谈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隐藏极深的傲慢、淡漠和偏执,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让食蜂操祈联想到许多很不好的记忆。当她作为Exterior的素体在才人工房做辅助研究时就是这样,无论那些研究员表面上态度有多好,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不会改变,在他们眼中,人不是作为个体存在,而是从研究价值的角度来衡量。
岩永薰:“但是让他们知道那些也没关系吗?关于木原,还有学园都市。小祈不是喜欢被别人干涉的人。暴露出自己狼狈的一面也没关系吗?”
听起来是有些刺耳的话了,蜂蜜色的长刘海垂下,将双眸笼罩在阴影里,食蜂沉默一会,叹气似的,微弯腰将岩永薰揽在怀里,“其实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对吧?”
“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全知全能哦。”
“所以承认自己有瑕疵和狼狈的一面也变得无所谓了,而且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们对于陌生人总是会更加坦诚,因为付出的成本更少,感情收益更多。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偶尔我也有想要撕碎一切的欲望力呢,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把知道的这座城市底下所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全部抖出来,想想外面那群人世界观崩塌的表情都要笑掉大牙了,他们一无所知的蠢笨的幸福的样子,以为这里真是什么乐园吗?才不是!为什么我们就要不公平地承受这些……”
蜂蜜般甜腻的热气喷洒在细嫩的颈边,造型优美的细颈瓶那般精美,看那薄薄的一片纯净瓷白,被渲染起粉红色,食蜂操祈心里突然产生恶劣又过分的念头,不需要再压抑、克制自己,不需要再默默忍受被排挤、被利用的痛苦,不需要保持高尚的人格,表现出自己堕落的、被污染的一面——
她是有权利怎么做的,因为她遭受了那么多常人终身无法触及到的痛苦,所以有权利为自己的不幸申斥。
可是,小薰她会被我吓到吗?
温凉的触感从腕上传来,岩永薰搭上她的手,柔嫩的脸颊向她依去,毫无保留的样子令食蜂操祈僵住了,下意识把人抱得更紧一点,“我有说过,小祈变坏一点也是可以的吧。如果现在这样真的很累的话,那就变坏吧。”
隔着发丝,两个人的脸颊靠在一起,“总是为别人考虑,把自己忽略,善良的人正是如此才会受伤,所以自私地希望小祈能够变成坏人就好了。但其实,说着嘴硬的话,小祈一直在认真为别人着想。通过这种方式,小祈也是在告诉他们小心学园都市和木原吧。”
又有谁知道,在这座城市底下,还在进行怎样的实验呢?她们所见到的,只是浅层的冰山一角而已。
食蜂操祈:“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冲绳真的很美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