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其实陶灼也不敢闹得太过火,毕竟焦远图这个人她并没有很了解,只是陶员外和焦老爷子偶尔小聚,他们才得以见上一面,这么多年来,两人虽然有婚约在身,却也是仅此而已。
焦远图曾暗地里约陶灼一起出去玩,说来也怪,陶灼对焦远图没什么好感,几次都以父亲管得严为借口回绝了。忘了是从第几次开始,焦远图不再纠缠,可没过多久就传出了焦二公子和红招楼连绮姑娘的“一段佳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陶灼打了几巴掌,焦远图活到这般岁数,哪受过这等屈辱,心里窝火,顿时眼眶通红,怒发冲冠,牙关紧咬,拳头暗自攥得咯咯响,马上就要爆发。
陶灼顾不得觉察他的情绪变化,抬眼往挤在门外的人群中一扫,看到夹杂其中的一抹红,轻轻点头示意,随即朝着焦远图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
焦远图愣了半晌,努力压住冒起三丈的无名火,皱着眉头看了又看,只觉得莫名其妙。直到注意到陶灼的眼睛往门的方向瞟,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以为陶灼不敢真的拉他去见焦老爷子,可话已出口,小姑娘家要强,怕伤了面子,这才示意他快离开这里。
尽管焦远图心下不爽,但想到他和陶灼有婚约在先,如今逛青楼被逮个正着,去哪儿说也是他没理,不好还没等媳妇过门就大发脾气,不如给她这个面子,过后好言相劝,再弄点儿新鲜的小玩意儿哄陶灼开心一下,事情也就过去了,不至于弄到老爹那儿,使焦陶两家颜面都不好看,伤了和气。于是焦远图二话不说,一个转身蹿出门外,挤进人群里,逃命似的往街上跑。
陶灼自然不会错失机会,追出去的同时对耽迟使了个眼色,向着焦远图逃跑的方向大喊一声:“焦远图——你给我站住!”
萃杉拢着头发紧随其后。
目睹这一出闹剧,耽迟嘴角竟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心说:可真有你的。脚下也不耽搁,喊一声“站住!”追着那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跑出去。
聪明的连绮姑娘似乎看出了什么,兀自掩口笑起来。
追过来的几个打手面面相觑。
“耽迟公子在搞什么?”
“不知。”
“都散了吧,耽迟公子逗小姑娘玩呢。”连绮姑娘靠着二楼的栏杆,一挥手帕,扭头进房里去。
“散了散了。”
打手们各自走开,看热闹的嫖客们也都回到原来的位置。
只是一瞬,红招楼恢复了以往的热闹,甘醇的酒香混杂着浓郁的胭脂味儿。一楼的乐声盘旋在木雕的朱漆栏杆,袅袅升上二楼,顺着门缝儿钻进温软的暖被,在被吵醒的人的耳畔不断回响……
望着几个人的背影渐渐隐入人群,彻底脱离视线,红招楼的妈妈长叹一声,终于无奈地摇摇头:“这个耽迟,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妈妈莫忧,随他去吧,耽迟哥哥向来有分寸。”香禾上前搀扶,伴着妈妈转进里长长的回廊,一肥一瘦的两道人影铺在地上晃呀晃。
骄阳炙烤着街口的古树,承受不住热情的叶子已然蔫头耷拉脑地垂着,毫无精气神,使得整棵树看上去都萎靡不振。藏在叶底的知了不知倦地唱着,似乎比红招楼的姑娘还要卖力,只可惜没有人耐着性子停下来,听它们声嘶力竭地诉尽平生。
一树街繁华依旧,临街的店铺早早开了张,行人来往,步履匆匆。恍然间,一个跑得面红耳赤的男人闯入人群,与周围祥和的氛围极不协调。
焦远图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回身观望,迟迟不见背后有人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珠:“死丫头,早晚跟你算账!”
“哟~焦二公子是打算跟谁算账啊?”
清冽的声音入耳,仿佛一盆冷水猛然泼在身上,那语气分明不带半分敌意,却让听的人浑身一颤。
焦远图循着声音看去,古树下的井口处,红衣遮面的男子斜倚着井沿纳凉,嘴角衔一抹玩味的笑,饶有兴趣地把玩着两片树叶,也不抬眼看他。
“耽、耽迟公子?”
整日在红招楼鬼混的焦远图怎么可能不认得大名鼎鼎的花魁呢,虽然从未与这花魁近距离打过照面。只是在此处相遇,且自己跑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焦远图霎时如同一尊石像,呆立许久方才回过神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耽迟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啊?”焦远图收敛了脾气,低头整理衣衫,脸上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神情。
“路过。”耽迟答得随意,仍不抬眼看他。
焦远图走近几步,想趁机与耽迟套近乎,毕竟这位神秘男花魁的名声在嫖客之间流传得仿佛某种传奇,谁若是有幸与他说上一句话,都是值得炫耀的“成就”。
“焦远图——你别跑!”
一声惊叫打碎了他的美梦,焦远图犹如被天雷击中,猛地一僵,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冲着井边人躬身一揖:“耽迟公子,我们改日再叙。”言语未罢,一溜烟钻进人堆儿里,难寻踪影。
才追过来的陶灼一手扶腰,大口喘着粗气。她生性顽皮,行为举止从来算不得端庄,但也不曾这样在大街上失了仪态。
随后跟来的萃杉上气不接下气,干脆直不起腰来:“小姐……别追了,后面……没有红招楼的打手,应该可以了吧。”
陶灼回眸望着那条又宽又长的街,目光四下搜索:“耽迟公子呢,不是被抓回去了吧?”
“啊?不能吧?”
二人踌躇间,一个红色身影跌入视线,混杂在人群中,朝这边奔来。
“在那里!在那里!”萃杉两眼一亮,向着那个人影指了指。
陶灼长长舒了口气,想来总算没有白忙活。正想迎上去,刚一迈步,脚底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嘶——”
“小姐!”萃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在她即将跌倒的瞬间将她搀扶起来。
陶灼一抬脚,这才发现左脚的脚底已经磨破了,纯白的袜底沁出鲜红的血。
“小姐,你……”萃杉有些担忧。
毫无办法,陶灼踮着脚尖,感觉右脚也在隐隐作痛。她开始后悔把靴子丢在红招楼了,也不知道自己当时逞什么强。
耽迟缓缓赶来,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惊讶,却又暗笑陶灼的傻气。
“还能走么?要不要……在下背你一程?”
然而陶灼只是坐在路边揉着脚:“你现在自由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
耽迟不由得一怔,心说这丫头怕是脑子坏掉了吧,这个方法天真又荒唐,漏洞百出,倘若自己当真被限制了自由,根本不可能逃脱。但她好像并未识破谎言,仍在拼尽全力助他脱困,哪怕自己受伤,也不会说半句责怪之言。一时间,耽迟玩心消了大半,莫名有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心底涌动,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这个游戏突然不好玩了。
“你受伤了,我先送你回陶家庄吧。”耽迟难得收了笑意,认真起来。
“不用了,我还能走,”陶灼说着,站起身来试探着往前迈步子,可脚一沾地,锥心刺骨的疼痛就传遍了全身,她佝偻着身子,不敢把脚实实落下,只踮着脚尖,“你看,我可以的!”
她还想说什么,然而耽迟并不给她机会,拦腰将她横抱起来,恢复了一贯的口吻:“先找个医馆包扎一下吧,不然你脚废了,陶员外追究起来,我可赔不起。”
“你脚才废了呢!”陶灼不甘心地嘟囔着。
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耽迟的耳朵捕捉到,耽迟假意绊了一跤,“哎哟”一声松了手又瞬间将她稳稳接住。
陶灼下意识搂紧了耽迟的脖子,惊魂未定。
耽迟却又咯咯笑起来:“可不许诅咒我啊。”
“你……”意识到自己被戏耍,陶灼微嗔,抬眸盯着那张被面具遮挡了一半的脸,精致的下颌线,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的皮肤,迎着日光越发显得吹弹可破。高耸的鼻梁被白色面具覆盖,仅露出一双亮如秋水的眼,在熏风里漾起微波。长而浓密的睫毛宛如岸边的野草,猖狂地肆意地生长着。
半晌没听她嗔怪,耽迟疑惑地垂眸瞟她一眼,只见陶灼做贼一般迅速转移了视线,生怕与他目光相接。大抵看出她的小心思,耽迟也不拆穿,勾了勾唇角继续往城里的医馆去。
陶灼红了脸,抬眼偷瞄着他,目光落到他修长的脖颈,喉结微微隆起,像是有意雕刻出来的。吞了吞口水,陶灼恍然出神,一时忘记自己的手还紧紧环着他,只觉得那个肩膀很瘦,瘦得好像只剩下骨头,背却笔直,步伐稳健,一身红衣招摇又傲气。
萃杉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下暗忖:此人除了腹黑,还算有点儿良心。
在医馆门外驻足,耽迟使个眼色叫萃杉先进去询问,萃杉不服气,不愿意听他差遣,但看到主子受伤的脚,不得不妥协,冲他撇撇嘴,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