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亭中解仓惶
掷钱,可谓是广泛流行于大昭朝的休闲益智游戏,上至宫中贵人,下至民间百姓,无论平日里的茶余饭后,还是节日聚会的走亲访友,大伙都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两局。
评定胜负的标准有两种,掷单枚铜钱时,以铜钱直立盘旋的时间最长者为胜,而掷多枚铜钱时,则以掷出的正反面的多寡来决定胜负。
大昭朝的人家在谈婚论嫁时,都极为看重和推崇女子自身的才艺。据说,当年的慈圣太后尚未出阁时,时常在宫外娘家与女伴们相约掷钱,每每经她之手掷出去的铜钱,可以侧立于地面上盘旋许久而不倒,时间一久,这“妙手娘子”的名号便传入了宫中。不久,慈圣太后便被选入宫中,成为了名噪一时的女官。
此刻,书云正站在掷钱比赛的现场,透过层层围观的人群,踮起脚尖,想要努力看清陆轻舟的表现。
今日,蒙张员外开恩,她得以将昨日被大火烧焦的菜肴重新做过,请众位民间评委重新品尝并打分。
她速速做完自己的菜品,将它们交到小童们的手中后,来不及等评委们给出成绩,便偷偷溜出金风园,来到佳期台,生怕陆轻舟又出什么岔子,而她却来不及上前补救。
令书云稍感欣慰的是,陆轻舟在掷钱这一块竟然可以做到制霸全场,无论单枚铜钱,还是多枚铜钱,她都得心应手。
圆圆扁扁、死气沉沉的铜钱到了她的手中,就像吸了仙气一般,纷纷活了过来。
只见陆请舟微微侧过身去,眼睛紧紧盯着铜盘内那枚立在自己两个食指中的一枚铜钱,只听得小童的一声哨响,
陆轻舟掌握好力道和角度,迅速旋转铜钱,松开双手。
“呲啷”一声,那枚铜钱便像撒豆成兵的豆子一样,在盘中翩翩起舞,做起了优美的圆周运动。
众人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想错过铜钱旋转的任何瞬间,渐渐,惊呼赞美之声夹杂着扼腕叹息之声,从人群中传入了书云的耳朵。
“唉……输定了。”
“唉,又输了!”
“唉,她怎么这么厉害!”
……
三局下来,陆轻舟毫无悬念地拿到了掷钱环节的头筹。
终于,第一届鹊桥仙相看大会所有的比赛环节都结束了,各位选手回到了最开始组队的玉露亭中,等待山庄的小童们宣布最后的总分排名。
令书云喜出望外的是,由于陆轻舟在掷钱比赛中奋起直追,以及自己在厨艺环节上的奋力补救,二人竟然获得了第三甲的好名次。
获得一甲的赏金是一百贯,二甲是六十贯,三甲是四十贯。
其他剩下小组成员如果成功交换庚帖的,也可以获得摘星山庄的纪念品——蓝桥风月美酒两瓶。
“请获得前三甲的队员们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走上前来,交换庚帖,以结百年之好!”
“李春峰,王桂香!”
“张潘西,刘小杆!”
“彭书云,陆轻舟!”
在小童们的声声呼告中,彭书云和陆轻舟来到那块写满与会者姓名的石壁前,当着众人的面,交换了庚帖,也就是写有自己生辰八字的名帖。
书云接过陆轻舟的庚帖,打开来看才发现,原来陆轻舟比她小了整整两岁。
她悄悄比划了一下自己和陆轻舟大半个脑袋的身高差,这真是有着姐姐的年纪和心境,却长了个妹妹的身高。
一旁的小童见书云和轻舟二人完成了交换庚帖的仪式,恭敬地将大会第三甲的四十贯赏金双手奉上。
书云搓了搓双手,笑眯眯地正要接过——
一声尖利的女高音划过玉露亭的上空。
“我要举报,她们二人违规参会!”
书云循声看去,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正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和陆轻舟。
不等书云开口询问,陆轻舟便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她身前,高声冲那女子呵道:“我还没追究你昨日故意推我们下水一事呢,你竟敢诬陷我们犯规?”
陆轻舟实在气不过,紧接着又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只听得那女子冷冷答道:“乌丽丽。”
陆轻舟走到石壁前,看了看吴丽丽所在小组的得分后,恍然大悟地嘲讽道:“哼,我当是为什么,原来你们组就比我们低一分,难怪要想方设法将我二人挤下来!看来喜欢你们水上秋千表演的人,并不多啊!”
听得陆轻舟如此说来,书云这才想起,昨日自己掉入水中前,误撞了隔壁表演水上秋千船只的船桨,原来竟是眼前这女子故意为之。
那女子听了,轻蔑地笑了两声,不紧不忙地从怀中掏出比赛的邀请函,举着它大声对众人说道:“大家可以仔细看看邀请函上的赛制规定,鹊桥仙要求参赛者男女两两组队。而你二人皆为女子!你女扮男装,怎么不算违规!”
围观的众人一听,纷纷哗然,更有好事者争着挤上前去看陆轻舟的喉结处。
陆轻舟脸上全无羞色,坦荡地回看向每一个看向她的人,这下反倒将那些人给吓了回去。
“事出有因,我是因为看见无人上前与彭娘子组队,不忍心让咱们县的打虎女英雄落单,这才上前替她解围。” 陆轻舟不卑不亢地对那女子说道,又向围四周的男子们拱了拱手,“区区四十贯钱又算什么?在座的各位老兄,有谁愿意上前与我书云姐姐当场交换庚帖,我让出自己的那二十贯赏钱又何妨?”
陆轻舟说完这句后,在场的男子纷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连一个忘记后退的人都没有。
在大昭,交换庚帖便意味着订婚,如果不成亲的话,便很难收场,不仅会背上退婚的恶名,而且以后若再想找媒人说媒,媒人也多半不愿接下这种单子。
书云打死老虎的事情已经在县里传开了,整个安远县的男子现在对她除了敬佩,便只剩下害怕,哪有半点想要娶回家做娘子的念头。
陆轻舟朝乌丽丽摊开手:“你都看见了吧,不是我不让,是他们不敢。”
“这说明你们本来就不配拿到这赏金,德不配位。”乌丽丽攻击道。
“所以,我们只有将三甲的奖赏和名次让给你们,才算众望所归?”书云有点听不下去了,她从陆轻舟身后走出来反问乌丽丽。
“我们说了不算,要看各位参会同僚们的意见,大伙都是成双成对的琴瑟和鸣的,突然中间插进来这对不男不女的,大家评评理,你们服气吗?”一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将问题抛给了在场的所有参会人员。
“我当是谁,原来是丽丽的情郎啊孙孝勇啊!”陆轻舟看了一眼石壁上吴丽丽那一组的姓名,又将那男子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后,揶揄道。
吴丽丽的搭档孙孝勇全然不将陆轻舟放在眼里,他环顾四周,继续向大伙追问道:“陆大人和张员外举办这鹊桥仙的初衷,本是要促成本县男女婚配,鼓励大家为我大昭绵延子嗣,现在却让两名女子结成的队伍拿了名次,这不是让邻县的人们拿咱们全县男女老少当笑话看吗?”他看向书云轻舟二人,讥讽道,“你们交换了生辰贴,将来去哪里拜堂成亲,试问哪一县官衙会向你二人下发婚书?”
“我不同意!”人群中开始有人举手抗议。
“我也不愿意,让她们退出比赛!”另一人喊道。
“她们两名女子,参与进来玩一玩就得了,凭什么还要抢占我们的赏金?”也有女子发出了不满的意见。
“我们不是有意——”书云和轻舟想要替自己辩驳,但是围观人群中的反对声越来越多,淹没了二人的声音。
人群将书云和陆轻舟围在中间,不时有人有意或者无意推搡着她二人,陆轻舟和书云相互搀扶着,这才没有跌倒。
“我愿与这位彭娘子交换生辰贴!”一个浑厚却又不失少年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紧接着仿佛一阵强风拂过,将围成一圈的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原先那些躁动不安的人们,感受到了气场的压迫,纷纷噤声。
书云和轻舟同时抬头,迎面走来的,是本该在卧床养伤的周泯,他身后紧跟着的,是紫电、清霜、大壮、小强四人。
周泯当着众人的面,从怀中掏出写有自己生辰八字和籍贯的庚帖,亲手交到书云手上,又从陆轻舟手中拿回了书云自己的庚帖。
“在下吴恙,岭南人士,愿与彭书云姑娘结秦晋之好。”他看向书云,坦坦荡荡地躬身行礼。
“嘭”地一声,书云感觉自己脑子里面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瞬间,书云耳鸣了,除了刚才那句话,外界的一切声音她好像都听不见了。
不用说,她的脸,此刻一定已经和自己身上的绀红色褙子一个颜色。
他该不会是,想起来了自己昨天在水下对他做的事情,打算借此机会让自己对他负责吧!书云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这一顿操作也把陆轻舟看呆了,直到紫电上前拉了拉自家姑娘的衣袖,她才反应过来。
陆轻舟清了清嗓子,朝乌丽丽和孙孝勇二人理直气壮地说道:“现在还算犯规吗?”
吴丽丽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你——”
“当然犯规,”孙孝勇见情人被抢白,急中生智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曾报名参加鹊桥仙,可曾真正参与过大会中的任何一个比赛环节?”
“都不曾。”周泯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临时加入她们二人的队伍?”
“因为比赛章程里面,并无禁止两名女子组队参赛的明文规定,‘男女两两组队’,只是规定每组人数为两人,没有规定组员的性别一定要是一男一女!”周泯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况且,比赛章程里也没有禁止获奖者者向他人转让自己的名次和赏金!”
周泯从书云手中拿起鹊桥仙的邀请函,向眼前这位名叫孙孝勇的小伙子晃了晃:“小伙子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再来吧!”
“你……无耻!”孙孝勇也败下阵来。
“我今日这般,非是要在大家面前耍赖,只是想替自己的两位朋友,彭书云和陆轻舟解围,希望张员外能给她们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周泯说着,看向自己身后那位衣着朴素、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并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原来许久没有露面的张员外,已经在现场不动声色地看完了整场争吵。
听得周泯如此解释,书云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脸色也恢复如初。
张员外向前两步,走到彭书云等当事人面前,用一种平易近人地口吻向众人说道:“今日的争论,诸位都没有错,真正做错的,是我们摘星山庄,是我们在制定比赛章程时措辞不当,这才引起了大家的歧义。所以,我代表摘星山庄,在这里真诚地向大家道歉!”
“那赏金怎么分?”乌丽丽急切地问道。
“既是我摘星山庄的错误,那产生的一切后果,皆由我摘星山庄负责。我们决定,获得前三甲的人员名单和赏金不变,同时增设第四名的赏金,为第四名的吴丽丽孙孝勇二人颁发二十贯赏金。除此之外,今日在场的诸位来宾,除了原本的纪念品,我们再为大家每人额外增发一瓶蓝桥风月酒!”张员外不紧不慢地向大家宣布了自己的公关举措,神奇的是,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准确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现场安静一瞬之后,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大家都为这突如其来的额外奖赏而兴奋不已。
“还请各位携美酒回家之后,多多向亲朋好友推荐我们的蓝桥风月。”张员外笑呵呵地走进人群中,朝各个方向拱手道谢。
书云看向陆轻舟,觉得有点奇怪,此刻的轻舟正看着张员外喃喃自语,不知为何,她方才从见到张员外开始,情绪就变得异常激动,在张员外说话的过程中,好几次她都看着张员外的脸,欲言又止。
“彭娘子,这几日叨扰了!”突然,一个人影来到书云眼前,原来是张员外。
“张员外言重了,原是我二人给您添麻烦才是。”书云拉着陆轻舟给张员外行礼。
陆轻舟此刻却又宛如神游太虚一般,站在书云身边陷入了沉思,并未注意到张员外的到来。
“彭娘子,老朽现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彭娘子——”
“员外直说便是。”
“这几日,老夫观察彭娘子的一举一动,觉得您不仅才艺双绝,更是通晓书算,不仅是这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好猎户,更是一位优秀的厨娘!您今日做的那几道小菜,获得了大众评委们的一致好评,它们虽算不得山珍海味,上不了大型宴席,却称得上平民百姓心中难忘的家常菜肴,不知彭娘子是否有兴趣来我山庄名下的惠民饭庄——清平乐,担任后厨总管一职?”
厨娘,在大昭的地位虽然比不上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但也算是平头百姓中十分有技术含量且受人尊敬的职业了。据说,江州曾经有一位太守,想要请一位技艺高超善于制作鱼脍和蟹酿橙的厨娘,去他府上掌勺,恭贺老太太七十大寿,谁知竟然三顾茅庐而不得。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位厨娘实在是过于抢手,合约已经签到第二年的中秋去了。
“张员外真是过奖了。”听得自己被如此夸耀,书云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她顿了顿,觉得直接拒绝实在失礼,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道,“不如容我考虑考虑?”
“那就请彭娘子在山庄中小住几日,有了决定之后,可以随时来寻老朽商议。”
张员外说完便缓缓告退。
***
另一边,周泯将书云的庚帖装入怀中后,悄悄拉着大壮和小强来到一旁,一本正经地向二人问道:“你们觉得,我刚才……表现如何?”
小强不明所以:“公子您说的,是哪一个表现啊?”
大壮翻了个白眼,不屑地推开小强,用一副身在瓜田已经吃撑的神情看着周泯说道:“您是说您这个英雄……救那个……”
周泯用力拍了拍大壮的肩:“果然还是你懂!你就直说,我刚才,有没有做到凝香姑娘所说的……温柔霸道?”
“这,”大壮有些为难,“公子啊,其实我们来摘星山庄的主要目的,不是温柔霸道,而是劝彭小娘子随我们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周泯追问道。
小强终于弄清楚了二人的谈话内容,他兴冲冲地上前,插嘴道:“大壮的意思是,与其反思是否温柔霸道,不如您就……直接问她,愿不愿意随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