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烛下诉衷肠
周泯轻轻放下手中的碗,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向床尾,似乎陷入了回忆。
房间内安静极了,书云只听见瓷碗磕在木凳上的微弱响声。
半晌,床上的男子轻叹一声,他侧过身来,迎上书云的目光:“我也希望周泯没有死。”
书云不解地指了指床边剩下的小半碗红糖鸡蛋汤:“那你为何……”
周泯诚恳地解释道:“我和周泯十几年来,在军营中同吃同住,许多生活习惯都已变得十分相似,再说,岭南地区素来流行各种糖水甜食,荷包蛋加红糖也是十分寻常的吃法。”
“不过”,周泯顿了顿,补充道,“这个吃法是周泯最先告诉我的,他说这是他娘亲最拿手的点心,每次尝到它,就好像回家见到娘亲一样。我呢,打从出生后就没见过自己的娘,来到军营后也渐渐被周泯同化了,时常跟着他一块去伙房偷偷煮红糖鸡蛋汤吃,权且就当纪念一下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吧!”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竟渐渐变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引你说这些伤心事的!”书云见他眼中已经泛起点点泪光,急忙坐到床边向他道歉。
周泯温和地说道:“你不用道歉,我反倒要谢谢你,深夜又是为我治伤,又是花费心思做了这么好吃的夜宵。别看这道甜品食材简单,要想把它做得香甜顺滑又不腻,可不是一两天可以练成的,光这煮鸡蛋的火候和时间,就有很大的学问呢!”
说完他端起床边的碗,将剩下的汤汁一饮而尽。
看着男子将碗吃得如此干净,书云不禁问道:“那我做的好吃吗?”
周泯看向书云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抿了抿嘴角,用力点点头:“好吃。”
书云圆圆的杏眼瞬间变成了两轮弯弯的新月:“你可千万别说假话,不然明天我在各位评委面前出丑了怎么办?”
原来,张员外得知书云的厨艺作品被大火付之一炬后,又破例给了她一次在评委面前重新展示自己厨艺的机会,时间就定在明日上午的掷铜钱比赛之后。
“是真的!你做的就和娘……周泯他娘亲做的一样好吃,周泯以前总是会向我们炫耀他娘亲做的红糖鸡蛋如何美味。”
意识到自己差点露馅,周泯急忙改口。
“原来他长大了也这么爱炫耀啊,我记得他小时候就这样。”意识到周泯的情绪渐渐放松,书云也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他十岁,就敢随身带刀了!而且还经常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刀法和兵法知识,那时候我只有五岁唉,会写自己名字就不错了,哪里懂什么兵法?”
“哈哈哈,他真的这么过分吗?”
听到书云如此谴责曾经的自己,周泯单手扶住额头,不禁笑出了声。
“哎哎哎,那他在军营里面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呀?”书云追问道。
“比如?”周泯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她。
“他有没有和你们炫耀刀法?对了,这么多年了,他的刀法进步了吗?”书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终于想出一个问题。
她想知道周泯十二岁以后的事情,不管有没有趣,关于周泯的一点一滴,她都想知道,这样以后回到村里的观音庙,也能在周姑姑的牌位面前说一说。
虽然小时候,周泯总是喜欢对书云揠苗助长,不是带着她舞刀弄箭,就是带着她看孙子兵法,但是和他一起在月家军中度过的那几年,的确是书云目前为止,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周泯他啊,其实他的刀法不算厉害,你知道吗,他最厉害的是枪法。虽然我们地方军营没有日常的训练任务,但是,周泯他经常抽时间叫上我们几个兄弟一起练枪,据说,月将军以前还亲自向他传授过几招呢。”
原来周泯十二岁以后,就开始练习枪法了啊。
“好想看看他练枪的样子,”书云眼神一亮,随即又立刻暗淡下来,“只可惜……”
“我知道你很想见他一面,我也很想他,甚至常常会想,如果瘟疫中死掉的那个人不是他,是我自己就好了,”周泯定定地看向书云:“可是彭姑娘,人死不能复生,大家不能一直陷在过去的回忆里过日子,眼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书云点点头,她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红着脸对周泯小声说道:“吴公子,谢谢你的肯定和安慰,大家都是周泯的朋友,不必如此生分,以后你……你叫我小云便可。”
“好,小云,那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吴恙或者吴大哥。”
“嘭!”桌上燃烧的烛火突然爆出了一个小小的灯花,火光在一瞬间变亮,给周泯线条分明的侧脸增加了一圈光晕。
“好的,吴大哥。”她看着男子的脸,仿佛被下了蛊一般,轻声说道。
周泯不由得微微咧开嘴角,欣慰地笑了笑。
许是红糖水浸染的缘故,他的嘴唇已经要比之前看起来滋润许多,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这不禁让书云回想起两个人在水里时,他为自己渡气的那一幕,不想还好,这一想,她的脸越发地红了。
“小云,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和我一样受了凉,有点发热?”
周泯的声音将书云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急忙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有点烫。
“没,没事,我就是……穿得有点多。”书云指了指陆轻舟给自己换的那身男装,之前因为太匆忙,还没来得及换,她伸出手在自己脸颊两边扇着风,希望可以快点让脸色恢复正常。
周泯听了,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对了,吴大哥,”书云试着转移话题,“你说,月将军曾经亲手指点过周泯枪法,那他都会哪些招式啊?”
“这个,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周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样吧,待我伤好以后,学着他的样子,当面练给你看。”
“好啊……不过,可能以后……大家就不顺路了。”书云放下自己扇风的手,语气突然变得有点凝重。
“你这是,打算离开我们,独自去京城面圣吗?”虽然早已知道书云有此打算,周泯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他是真的不敢去想,如果书云一意孤行,韩江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
那厮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嘻嘻哈哈,招猫逗狗,没个正形,却是从小就陪伴在太子身边的,见惯了腥风血雨和勾心斗角,养成了个杀伐果断的性子,一旦遇到正事,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
无论书云内心真正的想法和立场是什么,此刻,周泯还是希望她能回到栖霞村,和他们一同上路。
至少,他还能时时照看着她。
“吴大哥,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有点累了。”书云收起之前痴迷对方美貌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这个,我听彭先生提过一嘴,你和他大吵一架后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书云大吃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听到周泯如此说来,她的心此刻提到了嗓子眼,万一彭老爹不小心酒后对着周泯韩江二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比如他自己和花七娘筹划的事,又比如打死老虎的真相……那岂不是——
欺君之罪!
“你为何如此紧张?”周泯不解,“彭先生只是喝醉了,便拉着我和韩江大声哭诉,说你不孝,说你丢下他一个人走了,也不成亲给他留个外孙,让他从鳏寡之人变成了孤老……”
“只有这些?”书云紧张地问道。
“还有,”周泯瞟了一眼书云,继续说道,“他说你脑子坏掉了,明明跟着我们一起上路,不仅可以帮殿下寻图,挣大钱,还能省去进京面圣的车马费,可你偏不,非要一个人走。就这些。”
“就没了?”书云有点不相信,“他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比如骂……朝廷革了他的功名……还有说太子殿下什么什么的。”
周泯摇头。
书云长舒一口气,原来老爹还是不傻的,喝醉了也没瞎说什么重要的大实话。
“是我爹让你来劝我回去的吗?”书云这才想起这个问题 ,为什么眼前的男子会突然出现在鹊桥仙的比赛现场?
“啊……对对对!的确是彭先生实在放心不下你一个人上路,他又担心你看见他会生气,所以才托我和韩江过来看看。韩江又忙着太子那边的公务,就派我这个闲人过来了。”周泯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摘星山庄附近,见书云这般发问,便借坡下驴,临时想了段话来应对。
“其实,我也……挺想他的。”书云说着看向了门外,“只是我——”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迅速打开,小强带着大夫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大壮,以及一脸担心的陆轻舟,还有她的随从,紫电姑娘。
“彭娘子,吴公子,大夫来了!”小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骑着马,从北到南,跨越了整个安远县,这才将大夫从被窝中拽起来,带到众人面前。
“书云姐,快让大夫给救命恩人瞧一瞧,看看他的伤要不要紧。”陆轻舟来到床边,握住书云的手说道。
书云点头,起身把床边的位置让给大夫。
之前耷拉着眼睛,还有一丝困意的大夫看见周泯的伤,立刻完全苏醒,回到工作状态中来。他净了手,细细查验完周泯的伤口后,连连称险,幸好书云救治及时,若再耽误一刻钟,周泯的左臂便有残废的可能。
书云听后,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同时又为周泯的左臂感到一阵后怕
真是太险了。
书云和小强一同将大夫送到房门口,书云郑重地向大夫行了个礼:“多谢大夫。”
“夫人不必谢我,还是你们自救得及时,这才能保住尊夫的手臂。”大夫谦虚道。
夫人?书云顺着大夫的目光看了看身旁的小强,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
小强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夫人不必害臊,秋高气爽,小夫妻两个出来打猎散心,穿穿男装,也是一种情趣,老夫理解,理解。”大夫说完后,便拱手告辞。
小强见状,急忙上前相送,独留书云一个人在门口凌乱。
书云摇摇头,转身朝房内走去,却迎面撞上了刚要出来的陆轻舟主仆二人。
“轻舟,我——”
“没事,书云姐,我都懂!你快进去吧,就不耽误你和吴公子讲话了,哈哈哈哈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我先回去了,明日再见!”陆轻舟拍拍书云的肩,潇洒离去。
一旁的紫电交给书云一个包袱:“我家公子给你带的换洗衣服。”随后,便规规矩矩地行礼离开。
不过,书云还是从紫电严肃的面容中看出,她正努力憋着笑。
紧接着,大壮从房间内走出来。
书云抓住他,疑惑发问:“你都和他们说了什么啊?”
大壮假装不解道:“我什么也没说啊?不信您进去问问我家吴公子。”说完便捂着嘴偷笑着跑开。
这群人真是八卦!
书云无奈地在原地跺了跺脚,然后独自走回房间。
周泯半阖着双眼正闭目养神,听见书云进来,睁开了眼。
书云想了想,未免尴尬,还是决定继续之前的话题,她清了清嗓子,冲着周泯说道:“吴大哥,刚才我们说到哪了,我爹——”
“小云,你别担心,彭先生也没有强让你回去的意思。”周泯打断书云,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就快亮了,不如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我听说,明日还有未完成的比赛项目?”
书云乖巧地点点头。
“那就更要养好精神了,你先去吧,等你完成所有项目,我们再议?”周泯说着还十分配合地打了一个哈欠。
书云见状,也就只能暂时把心中的疑问咽了回去。
出于对伤者的关心,离开之前,她还是上前为周泯掖了掖被角,吹熄了房间的蜡烛。
书云走出房间关上大门时,脑中还在回荡着刚才的疑问。
这群八卦的人到底在笑什么啊?真是令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