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仅一寸总风波
冯之勉人到半路时身上就感觉不到一点疼,不过听说药效一过就会重新疼起来,他绕了一小段路去宋大夫的医馆开药。
宋大夫一诊就知他被人打了,不过打很有技巧,心想这年头什么人这么猖狂,官员都敢打。他当然不会多问,开了内服和外用的药,就让他去了。
冯之勉回到家中,天已经彻底黑了,回屋换下衣裳,看着自己这身朱红官服,竟被一丫头片子和一少年人打了,越想越气。
冯夫人见他回来得晚,去敲了敲他的门询问。
冯之勉当然不会说明月楼的事,不过:“在路上遇见了江三姑娘,一道去了明月楼。”
冯夫人来劲:“春儿怎么说?”
事已至此,冯之勉挥退下人,也把门关上:“她来与我说清楚不同意这桩亲事,我亦将事情说了出去。”
“你……”冯夫人愣住,而后叹气坐下来,“冲动!这让敏书以后怎么看待我……”
冯之勉嘴角一抹嘲意,他把他爹娘看得明白,无非就是想动用那份嫁妆去填窟窿,如此就可以无债一身轻了,他在家中反对此事,没准他娘到别人那里就说自己对江春儿有意了,那他只好去膈应江春儿。
“您一直说倘若□□了咱家渡过难关,就总觉得亏欠了江家,一定要结亲来弥补,事实上,您和爹当真这么想的?”
冯之勉看不上江春儿是一回事,不代表他不鄙夷自家爹娘的所作所为。
“你放肆!”冯夫人被踩到心事,稳了稳心神,“如今咱家困境,比敏书当年要严重得多,我……我不能以此强行要她帮我,倘若我们结成亲家,既不会坏了情谊,也能渡过难关,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所以要我来收拾烂摊子!”冯之勉从明月楼里本就带回一身火气,此刻更甚。想想他的两个兄长娶妻聘礼外借一大笔巨款,之后二姐高嫁进国公府,嫁妆更是丰厚无比,滚出的利息犹如雪球,越滚越大,每年田产粮铺所赚的又刚好还上利息和正常开支,多余的就没了,而这笔钱却要用他的亲事来填补。
冯夫人拍桌起身:“什么叫烂摊子?你不受宗族的恩?你不承宗族的利?”
“军饷公款漏洞,咱家那些鸡零狗碎的账,族里的账,甚至二姐的,我都可以认。”冯之勉语气冷硬,“大哥三哥靠着二姐和两位嫂子才留在京都为官,而我今日所得,皆是尽我所能,族里几位兄弟难道我没尽心?”
对于这点,他是问心无愧的。
冯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说话气势都弱了几分:“但现在是这么个情况,你要明白,其他的已多说无益。”
“呵……”冯之勉讥讽一笑,他得承认江春儿说得对,不是江家,就会是别的人家,届时他将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这么想着,是应该感激江春儿。
而现在有了江家,分明可以直接开口,却又想着再多分得一点利益,做些冠冕堂皇的事自欺欺人。
“今日江三姑娘出面,显然江家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我也没必要隐瞒。”冯之勉上前去把门打开,冷风吹入,他站在门边,示意冯夫人离开。
冯夫人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甩袖出门。
冯之勉看着她的背影出声:“若江夫人知道您早就得知她的存在,她又会怎么看您?”
哪里是梅花书院的谢开济来告诉她江夫人的下落,而是在更早的三个月前,八方阁里,一幅画的拍卖,她见到了和江夫人神似的江秋儿,于是把江家上下查了一遍。就算没有谢开济登门告诉她这个消息,冯夫人也会找一个日子,和江夫人偶遇。
这是一场预谋,只有谢开济才是真巧合。
他只觉得讽刺,认真算起来他娘又有多看重江家?有一点不太明白,当初他娘能救江夫人于水火几回,那一定是个仗义和善的人,而今却可以利用这份恩情,绑架整个江家来做为养料,供冯家成为参天大树。
诚然,这一切他没资格指责,毕竟若是可以,他还希望两家不仅不用联姻,江家也能做这个蠢货呢。
若最终退无可退,他也不是不能同意这种亲事,但江家出现了,他远比他爹娘贪婪。
“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冯之勉将门合上,额头抵着门,半点不平静。
冯夫人心事重重从冯之勉的院子走出来,他的话无疑都敲在她心上,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她快步回去,毅侯爷此时刚把药喝完。她唉声叹气上前去,把空碗交给侍女,让她们都退下去。
毅侯爷询问:“之勉回来了?”
冯夫人点点头,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毅侯爷原本刚硬的五官此刻更为深沉,眉间一道深纹:“既然如此,那明日你就去江家说了吧。”
冯夫人心有不甘:“就这么算了?兜来转去,还是拆东墙补西墙……”
“至少不会那么紧迫。”毅侯爷沉声,“年底查账,公款最重要。”
冯夫人在路上其实想了想:“之勉和春儿今日一道出去,不如散出点风声,女儿家清誉重要,江家就只能……”
“你也不怕之勉恨上你。”毅侯爷警告,“他自幼求学在外,你与他不亲厚也就罢了,但你得清楚,咱们冯家将来是靠他。”
冯夫人脸色微变:“可你之前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所以她才带江夫人玩乐,想激起她的权欲之心,想着往上爬,眼前和毅侯府结亲就是一道捷径。
“江家不答应,就此作罢,切莫与他们生了嫌隙。”毅侯爷对江家还是有所保留,起码以后在诸事上可以出手帮忙一二,这不是预想的结果,但也总比最坏的结果好,退而求其次,倘若换成别的商贾,还得给他们不少好处。
冯夫人也只好妥协。
这一夜毅侯府几人难以入眠,次日,冯夫人便又去了江家。
江夫人昨日就听江春儿抱怨一晚上,把冯之勉骂得狗血喷头。
这会儿人又躲在屏风后偷听了。
两百万对江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钱财调动需要一些时间,不仅如此,一口气调出来肯定是不行的,否则江家要陷入困境。这些大部分都握在江安手里,今早还没跟方雪行商量完,冯夫人就来了。
二人直接把话说开,冯夫人泪声聚下:“我有愧……本想着孩子嫁过来,我也能弥补一二,既然无意,也就算了。”
江夫人叹气,安慰一阵,让人拿来纸笔写了欠条,但这纸欠条写得有意思,并未注明日期。
“我们虽是好友,但抛开这一层,终究身份有别,也是为了你好。”冯夫人频繁走动江家,就怕惹人疑心,有了这纸欠条,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了。这份欠条上的钱是她自己的积蓄,任由她处置,至于其他的,就得公事公办。
江春儿坐在屏风后听着,越听越肉疼,免不得想起自己的债,还欠了江并一万呢,就为了那把剑。
说起那把剑,她想带上和徐青寄闯荡江湖自在游玩,之前想着等她爹离开京都后就去,后来方雪行有孕,江明睿要去书院,这事又搁后,也不知过年后会怎么样,大概大概,还要等她的小侄女出生的……
掰指细算,越算心越凉,玩蛋,好像都是没空的。
她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小小的肩膀,大大的重量,而她也快十八啦,确实差一门亲事,想到冯之勉如此嫌弃,她撇了撇嘴,不由得思绪乱飞,且不论徐青寄会怎么样,万一爹娘不答应她和徐青寄呢?
她就……她就带上徐青寄私奔去,在外一年他们不答应,就三年,五年,直到答应为止。
江春儿面颊发烫,不由得捂了捂脸,起身悄声离开花厅。
冯之勉每日夜半都被疼醒,又爬起来喝药,院子里煎药瞒不住家中人,他只能谎称是嗓子不舒服,如此反复折磨几日,精神都有些恍惚,这下都不用谎称了,看着就像个病人,说话都虚了几分,被韩疏那厮看见,调侃他是犯了相思病,他一口血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相思他祖宗!
他这模样,杨临风也瞧得清楚,那日在明月楼就看见了他和江春儿一道,江春儿还满脸笑容,当即去万武堂给林生风透露,林生风也苦恼:“我总不能天天在江家门外蹲点?”
“那显得像个痴汉。”杨临风说着说着自己就笑出来了,“但也总不能天天让小褚帮你把人骗出来?哎,你当真喜欢那丫头?我怎么看着不像?你喜欢她哪?”
连他娘都觉得自家儿子没救了。
林生风是觉得江春儿有种反差,那日在擂台上看她,分明武功很好却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嗯……耿直,可爱,有趣,看着还很亲切。
杨临风只觉得嘴里的茶点都没了味道,斟酌半天才语重心长道:“漂亮且少根筋,高手且缺心眼,她是失散多年的妹妹。”
林生风瞪眼:“胡说八道。”
“不是?她就是你女儿身的样子,也难怪你对她青睐有加,原来是兄妹连心啊……”
林生风直接把他撵出万武堂。
时隔几日,杨临风再登门,拉林生风去御街,蹲着冯之勉,待看到冯之勉出现时苍白的脸色,他一脸说教:“兄弟我又打听清楚了,两家亲事没成,看到没,这才是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相思成病。”
林生风疑惑,他怎觉得不太像?
杨临风拍拍他的肩:“你大可不必因为林姨林叔给你压力,于是见到个姑娘就上,太委屈自己,而且也显得你不是个好东西……”
林生风起身就走,杨临风抬声:“你上哪去?”
“江家。”
杨临风喃喃:“歪打正着,打通这憨货的任督二脉了?”
林生风觉得杨临风说得不对,他并非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而是那日见到江春儿,确有惊鸿一瞥的感觉,是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有过的,他又不是真蠢,连这也分不清楚。后来就是让宋师姐给她送去衣裳,省得太过狼狈,哪知其他武师们就着此事聊起来了,还传到他爹耳朵里,正好江夫人登门,他爹下手快得令他乍舌,不过转念一想,也好,他心里的确是高兴的。
只是,之后冷静下来感觉差了点什么,他想了很久,像是练功即将突破瓶颈时,那种欲破未破的无力,但见到江春儿,又觉得分外舒心。
他不想用连自己都拿捏不清楚的事,误人误己,误己也就罢了,误人有罪。
杨临风猜错一件事,林生风并没有直闯江家,而是蹲点去了。
江宅所在这条宽巷里住的大多是富贵人家,来往走动的人就和其他街道不一样。江宅就在巷子前头的第二间,斜对面走两步就是大街,又正好有间茶楼对着,十分方便他看到江宅外的风景。
天将入冬,从茶楼二楼放眼京都,屋宇鳞次栉比,蒙着一层灰冷之色,不过街道人来人往,一点也没觉得萧条冷清。
京都向来都是最热闹的。
林生风坐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有一辆马车从宽巷的另一边缓缓出来,那是江家后门。马车渐渐驶到他眼皮子底下,外头除了徐青寄驱车外,江春儿也坐在边上拿着纸袋零嘴吃个不停,两人在交谈着什么,面上神情俱是柔和带笑。
这种神色气氛他见过,好几年前,在章聚和褚飞雁身上。
原来如此。
林生风握着空茶杯许久,轻轻搁在桌上,发出清晰响声。那个连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已经没必要深究了。
因为这是一个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