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一棹青山远
凌无非原先所想的,是沈星遥不宜走水路,是以才会选择向南绕路而行,即便在南诏多待些时日也无妨。可如今经历了这些事,他觉得自入了南诏国境以来,便接二连三遭遇光怪陆离之事,到了眼下,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带她离开此处。
为免夜长梦多,他雇了马匹,带着沈星遥向原先与宋、苏二人一齐定好的路线疾驰而去。
沈星遥不会骑马,这原也没有什么,毕竟习武之人,习惯了风急雨骤,使起轻功也一般颠簸,再不懂骑术,也不至于摔马或头晕。可她自见了竹西亭以来,便始终惦念着张素知的事,心绪便极其不稳定,才行了一日多路便下马呕吐不止。
凌无非见状心疼不已,只好陪她步行。然到了丽水之畔,又免不了坐船。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雇了艘宽敞些的小船,拥着她在舱中歇息。
沈星遥伏在凌无非怀中,因着连日的颠簸,昏昏欲睡,时不时背过身去干呕,良久,忽然苦笑出声,摇摇头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自出了边境,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还听竹西亭说了这么些事……你说,我会不会也是个妖怪?”
“别胡说。”凌无非道,“她是个疯子,你也陪她发疯吗?”
“她说的话颠三倒四,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沈星遥打了个哈欠,道,“话说回来,我自己没在意过……你,会经常看到我肩上那道疤吗?”
凌无非一言不发,缓缓揭开她肩头衣襟,看着那原先显露过灼烧疤痕的位置,又光洁如新,脸色越发凝重。
“就当是一场梦吧,”沈星遥无力说道,“我连她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就是见不得你好。”凌无非轻抚她后背,柔声道,“不与她置气,不值当。”
二人乘船北行,下船的渡头刚好靠着一个小镇。凌无非在几处隐蔽角落里找到宋翊和苏采薇留下的记号,一路寻去,终于在一间铁铺前与他们会合。
原来连日激战,在苏采薇独身冲破金甲卫包围的那回,她的子午鸳鸯钺翘了刃,是以才会来这找铁匠修复。可那铁匠身居小镇,虽也打过刀剑,却未遇过这种鲜有人用的奇门兵刃,琢磨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下锤,便只好作罢。
四人失散多日,终于聚齐,便在附近茶肆坐了下来,说起这些天的经历。
“那天失散以后,我们便继续赶路回中原,中途……”苏采薇看了宋翊一眼,欲言又止,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圣灵教的人又找来了,有个人挟持了我,再后来……反正,是我们挟持上官红萼出门,却被上官耀斩草除根……”
“什么意思?”凌无非眉心一沉,“难不成上官红萼她……”
“那条作为恩典的旨意,根本不作数。”宋翊说道,“想是上官耀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个不想嫁入王室的妹妹,注定是个弃子。”
“所以,即便我们当时留下,也免不了一死?”沈星遥若有所悟,嗤笑摇头,“虚伪,什么恩典,什么兄妹,难怪天玄分教的巫祝会说,圣灵教就是依附权贵,攀龙附凤的叛徒。”
“什么巫祝啊?你们遇见谁了?”苏采薇听得云里雾里,连忙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当初天玄教流落到南诏的分支,还有一脉,他们保管教中秘术典籍,与圣灵教宗旨所求不同,便分了家。而这一支分教,一直深藏山中,不与世人往来。”
“也就是说,姬灵沨之所以说圣灵教里什么都没传承到,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已经接触不到那些先贤典籍了?”苏采薇若有所悟,“那你们有没有……”
“误打误撞,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沈星遥回想起那不人不鬼的竹西亭,仍觉心有余悸,长叹点头,道,“所幸,这趟不算白来。”
“那样更好,可以直接回中原去了。”苏采薇欣然点头。
“话说回来,采薇你身上的避毒丹还在不在?”沈星遥问道。
“当然在了,”苏采薇点头道,“怎么了?你那颗……”
“用了。”沈星遥看了一眼凌无非,道。
“用了?难不成给吃了?”苏采薇瞪大眼道。
“某些人娇弱无力,被人绑走还下了毒,差点烧成焦炭。”沈星遥道,“我想着避毒丹能避百毒,当也能解百毒,就给他吃了。”
“哇,师兄……”苏采薇望向凌无非,露出一副叹为观止的神情,“真看不出来,平日在我们面前无所不能,原来到了星遥姐这里,这么需要人照顾啊?”
凌无非闻言一笑,一耸肩道:“这个嘛……”说着,便凑了过去,对苏采薇小声道,“这也是门学问,改日师兄教教你。”
“噫,小白脸。”苏采薇身子一麻,把头摇得飞快,“我才不要。”
凌无非闻言,坐正身子,朗声而笑,身旁三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书典到手,又与同门会合,四人也无需继续留在南诏。可当他们准备起身离开茶肆的时候,却听到一旁那桌的几个汉人同苗人小声议论道:“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妖女已经被圣君大人捉到了,正押去王都,准备发落。”
“那可不,利用蛊术谋害圣女,这种妖人,就该早日处死。”
“对了,听说那妖女还是个汉人,从小在苗寨学了一身巫毒蛊术,四处害人。”
“要真是这样,那就更该死了……”
听到这一番话,兄弟姐妹一行四人,不觉沉默,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苏采薇率先开口:“他们说的,会不会就是……”
“姬灵沨。”沈星遥道。
“荒谬!”苏采薇愤怒不已,“上官红萼分明就是上官耀他自己杀的,竟然推到姬灵沨的身上!”
“想必是因为抓不到我们,只能另寻个替罪羊。”沈星遥冷哼一声,道,“这兄妹二人,性子倒是很像,都是如出一辙的狠毒。”
“去救人吧。”宋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去王都,”凌无非唇角微挑,淡淡笑道,“劫法场?”
“好啊,我还没试过呢。”沈星遥一笑嫣然。
四人达成一致,即刻调转方向,途中寻良驹购下,往王都而去。因只剩一枚避毒丹在身,一路都十分小心,尽量绕开山林,拣大道而行,不再分道,直奔王都。
谷雨已过,立夏将至。骄阳笼罩在阳苴咩城上空,照亮万物。
姬灵沨跪在法场石台上,仰首眺望晴空,神情恍惚。金色的光辉笼罩着她全身,却无法拂去她眼底的阴霾。
她原已决心要离开,却在听闻上官耀的谋划后,再三思虑,还是打算救上官红萼一命。然而上官红萼并不信她,还联合兄长将她擒下。
到底这十余年来,充满利用与欺骗的姐妹情,不过一场虚妄。
姬灵沨认命阖目,低下头去,却忽然听到一声清啸,抬眼一看,却闻得一阵酒香,仰面一瞧,却见几只酒坛凌空而来,砸落在法场外围,酒水溅起,铺天盖地撒了一圈,又被火折点燃,瞬间烧起烈火,迫得刽子手等等行刑之人与台下围观的百姓都纷纷退开。
一道清影落在她身前,如神兵天降,手持横刀,冷眼望向监斩官与站在他身旁的上官耀。
“你……你们……”姬灵沨一时愕然,“不是应当已经离开南诏了吗?”
“你还在这儿,我们怎么会走?”沈星遥扭头望她,笑颜粲然。
监斩官见有人劫法场,立刻喊来官兵,将高台团团围住。
沈星遥可不管这些,直接挥刀斩断姬灵沨手脚镣铐,挑起一截锁链,踢下高台,正中一名官兵胸口,直将他击飞出去,重重落地,当场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妖女!”监斩官直指姬灵沨,斥道,“想不到你竟还有同党!”
“南诏王是昏庸,你却是愚蠢。”沈星遥冲监斩官说完,手中玉尘直指上官耀,道,“他谄媚君上,谋害胞妹。你们一个个受他蛊惑,黑白不分,滥杀无辜,更是该死!”
“他们几个便是诱红萼失节,害她性命之人。”上官耀面色不改,仰天发出一声清叱。
周遭立刻涌来无数金甲卫,还有先前见过的风鬼、火魅与哑奴三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他们呢?”姬灵沨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嘈杂,回身一瞥,却瞧见那帮金甲卫乱了阵型,仔细一瞧,竟是因为数十枚乱舞的铜钱。
铜钱以丝线勾连,步步直指阵眼,分毫不差,而这丝线末端,正绕在苏采薇十指之间,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
“原来她……”姬灵沨一手掩口,震惊不已。
石台外围酒水燃尽,火光即将熄灭。沈星遥一手护着姬灵沨,一手疾舞横刀,纵步迎向围拢而来的官兵,从头至尾,竟无一人能近得她身。
并非他们不堪一击,而是在这一瞬,“催兰舟”的一招一式,已然深深刻在了沈星遥脑海中。
兰舟催发,是别离,亦是深情。
情深不舍,方能体会此中意味。
她初下雪山时,尚是懵懂年纪,独来独往,不解世间纷乱,却在这五载浮沉间,历尽劫难,终而了悟。
“你们本不当如此,我……那书信已被搜走毁去。我对你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姬灵沨茫然失措,心中涌上感激,又夹杂着几分愧疚之意。
“胡说什么呢?”沈星遥轻笑道,“我们要救的是你,不是那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
姬灵沨眉心微颓:“可难道不是因为……”
“既是一条船上的人,便要同生共死。”沈星遥展颜,执刀劈向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