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千丝绕成结
“是你?”凌无非心下暗喜,却不敢表露分毫。
他果然没有认错。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副盛装打扮,此时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只是她的眼里,只有对他满满的厌恶,一把人摁住,便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架上他颈项。
“很意外吗?”沈星遥淡淡扫视一眼周围,道,“你夫人呢?”
“三句话不离她。”凌无非心中悲郁难以压抑,说话也提不起精神,“你看上她了?”
“我问你人在哪,”沈星遥冷眼,“答非所问,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凌无非点头,却越发觉得自己可笑:“当然信。你沈大侠要杀人,一向不打招呼。”
沈星遥重重一拳打在他小腹,下手极狠,直接痛得他弯下腰去。
凌无非恍惚生出错觉,只觉被她打中之处,五脏六腑都已移位,然而一抬起头,却看见沈星遥松了匕首,弯下腰不住干呕。
他脑中飞快晃过一个猜测,当场愣住,那些为了做戏而堆在脸上的怪笑骤然褪去,转为铺天盖地的惶恐与担忧:“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看见你觉得恶心。”沈星遥说完,仍是干呕不止。
凌无非下意识伸手搀扶,却被她大力甩开,撞上石墙,震得落灰簌簌,洒满他肩头。他见沈星遥扶墙呕吐之状,呆了半晌,胸腔里那颗心忽然狂跳起来:“你……你这该不会是……”
“少废话。”沈星遥起身再次将匕首架上他脖颈,同时提膝在他小腹一撞。
凌无非吃痛弯腰,到嘴边的话也被迫咽了回去。
“你为何会到这儿来?”沈星遥手中匕首贴上他颈侧肌肤,划破油皮,拉开一道细长的血口。
“寻人。”凌无非老老实实答道。
“下回再找你算账。”沈星遥目光掠过远方,不知发现何物,忽然收了匕首,纵步飞奔而去。
凌无非无暇顾及,双膝一软,直接跌跪在地,浑身颤抖不止。满心满脑只剩下沈星遥方才呕吐的画面,全然无暇思考她来此目的。
她怎么了?这般情状,莫不是……
凌无非双手抱头,满脸痛苦叩倒在地。
片刻之后,沈星遥在后门入口拦下了一个人。
“袁先生,你不能进去。”
袁愁水一脸诧异回头,一时半会没能认出眼前之人是谁。
沈星遥不由分说,将他拉至隐蔽处,这才揭下面纱。
“沈女侠?”袁愁水诧异不已,“你怎会到这来?就你一人吗?无非他……”
“您还是别见他的好。”沈星遥道,“我才刚与他打过照面,恐怕来者不善,就是冲着您。”
“这是何意?”袁愁水困惑不已。
“世道早就变了,薛良玉重现江湖,这您应当知道吧?”沈星遥问道。
“当然。”袁愁水点点头道,“只是有所耳闻,不算十分清楚,我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找东西,来不及打听那么多。”
“凌无非为了讨好薛良玉,无所不用其极。”沈星遥说这话时,分外平静,仿佛在叙说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如今还与他的义女结为夫妻,一同到了怀州,也在这万岁春。”
“你说什么?”袁愁水震惊不已,“可他不是……”
“我怎知他在想些什么?”沈星遥嗤笑摇头,道,“我本想杀他,一路跟踪到此寻找机会。原也不知他目的何在,如今见了您才知道。这厮恐怕就是来找您麻烦的。”
袁愁水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薛良玉害死夏敬父子,利用齐羽灭了白云楼满门,为的便是肃清旧敌。”沈星遥道,“我想,他应当也认得您。”
袁愁水略一颔首,半晌,不觉发出一声长叹。
“所以,就当您从没来过这儿吧。”沈星遥道,“免得惹祸上身。”
她重新蒙上面纱,装作欢楼女子,搂着袁愁水的胳膊,与他一道从小门走出,向远方而去,直到无人处,方才松开手。
“你等一等……”袁愁水回想着沈星遥的提醒,愈觉不是滋味,不由顿住脚步,拦住她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前见你二人相处,颇为恩爱,即便有所争执也能很快化解,怎的如今却……他为何要对你出手?你们究竟怎么了?”
“袁先生这段时日都不曾打听过江湖上的事吗?”沈星遥好奇问道。
“我只听说,外界有些传闻,说你滥杀无辜,还灭了红叶山庄满门。”袁愁水道,“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也相信沈姑娘你绝不是为非作歹的小人,也就没信那些话,后来,便不再打听了。”
“薛良玉以他为饵设计擒我,还像模像样地办了个‘屠魔大会’。”沈星遥说着,指了指自己心口,道,“他为讨好薛良玉,不惜亲自动手,用他赠我的发簪,刺了我三簪,要取我性命。”
“可你们先前不是已找到证据了吗?”袁愁水道,“我还以为,我做的这些事,帮不上多大忙呢。”
“证据?早被段元恒的孙女一把火给烧了,”沈星遥惨然而笑,却忽然蹙紧眉头,眼中流露出期待的光,小心翼翼问道,“袁先生,您刚才可是说,您也在找证据?那……我能不能问问您找到了什么线索?”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袁愁水若有所思。
怀州夜市,车水马龙,错落灯火练成一条条长龙,遍布大街小巷。
凌无非独身一人走在街头,看着满城光华,却越发感到寒冷。
不知是这风太凛冽,还是心太凉。
他回到客舍,灯也不点,直接便往地上一坐。
过了一会儿,刚用完夜宵的李迟迟推门进屋,不慎踩到他的腿,受惊尖叫一声退开,随即点灯走近,见他这般模样,只觉一头雾水:“你怎么了?见鬼了?”
凌无非神色惘然,好半天才惶惶开口:“我又遇见她了。”
“又动手了?”李迟迟眉心动了动。
“不算是。”凌无非木然摇头。
“那不就得了,”李迟迟放下灯台,忽有若悟,扭头对他道,“既然装不下去,我看你干脆坦白算了。我帮你去解释,就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我也没怀你的孩子。”
凌无非唇瓣微微颤抖:“就怕你是假的,她是真的……”
“什么玩意儿?”李迟迟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然而屁股一沾凳子,又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她有了?”
“不知道,可她今日本还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作呕……”凌无非愈觉头疼脑涨,不觉伸手,五指张开撑入发间,愈感窒息。
“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李迟迟问道。
“大概……三个多月前吧……”
“那是差不多……”李迟迟点头,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凌无非的神情不知是哭是笑,仰面靠着冰凉的墙面,愈感绝望:“我能有什么打算?就算现在我想回头,她会信我吗?我做过的这些事……又有哪一条,是她能够容忍的?”
“可不都是假的吗?你若有心,也不至于……”
“我不知道……”凌无非痛苦抱头,“我不知道……”
“我说你这人还真是……”李迟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道,“自己做过的事,就自己担着,躲在这儿嘟嘟哝哝算什么东西?真是懦夫。”李迟迟说完,即刻吹灭灯火,转身走出房去。
凌无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黯然抱膝蜷身,缩在角落里呆了一夜。到了后半晚,就这么蜷缩着睡了过去,等到翌日清醒,右腿寒疾复发,胀痛不止,根本站不起来。
李迟迟晨起推门来看,瞧见他这模样,愈觉气不打一处来。她虽嫌他窝囊,却又不得不唤来伙计,把人扶上床榻。
“我要是有她那么好的武功,死活也得给你打断腿。”李迟迟一脸嫌恶将汤药掼在凌无非手里,烫得他差点把碗抛出去。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如果薛良玉来了看见,你要怎么解释?自己死就算了,别连累我!”李迟迟站起身来,指着他骂道,“这条路是你自己要走的,怪得了谁?我看她才可怜呢,比你可怜得多!好端端的,清清白白一个姑娘被你始乱终弃,现在说不准还怀了孩子。拖着个累赘,眼里始终都是你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人家还没哭呢,你倒先哭起来了。”
凌无非闻言,端着汤药的手略一抽搐。
“你损失了什么?风风光光,没缺胳膊没少腿,还惊风剑呢,天下第一?武功那么高,看谁都一脸嚣张,谁他娘的知道,背地里是这么个窝囊废?”李迟迟仍旧有气,对他痛骂不止,“我看你就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一点苦都受不住,像我这样天生就没选择的人,还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谁像你一样?”
凌无非听罢,沉默了好一阵,一句话也不说,仰面一口将汤药灌入喉中,眉头也没皱一下。
“在你眼前只有两条路,第一,等薛良玉一到怀州,就立刻杀了他,去找沈星遥求和,告诉她真相;第二,既已选择卧薪尝胆,就早些把事办妥,不管她想做何选择,你得恢复自由之身,才有更多路可选。”李迟迟道,“要是都做不到,你就活该在这自己怄死!”言罢,直接摔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