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夕难度(3)
晚宴前,畅享殿中摆放数个大簸箕,其中放几个粉团和角黍,殿中人不分男女老少三五一伙、七八一团,轮次架小角弓射簸箕中的粉团。小粉团滑腻而小巧,颇难射中,几位年幼的皇子、郡王和公主数次不中,到底孩子气不免将沮丧显露于行。陈询原本只在一边观看,见状拉住弱弟弱妹一起玩。他轮番与他们组队,数个回合,几人依次都射中粉团,一时高兴不已,纷纷围着陈询闲话不断,直到晚宴开始方散。
晚宴时,陈询环视整个畅享殿,寻陈鉴不见,纳闷,去打听,有内侍告诉他,龙舟赛一结束楚王就去了流晴宫。
陈询感觉不对。赛后他与陈鉴一起下龙舟登岸,俩人刚从延乐宫更衣出来,陈鉴就被司马清韵拦住说话。他深知司马清韵对陈鉴的心思,便早早回避进入畅享殿。又见皇帝已在畅享殿与几位宗亲闲话未走出大殿半步,如果陈鉴离开一定未曾向皇帝辞行。
皇帝倾佩屈原气节,一登基就将端阳定为本朝的“弘气节”,除了举办龙舟赛,午时宴请群臣和京中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晚宴与妃嫔皇族聚饮、放湖灯纪念屈原。凡此宴饮安排除非不在京中谁也不敢缺席,尤其皇子必须参加,如有急事也要亲自向皇帝禀报。此刻陈鉴如果真的擅自离席,那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他感到不安,思量陈鉴或许是临时有事脱不了身,比如司马清韵借此机会与他亲近,俩人或在殿外也未可知,而他得父皇宠爱,逾越点规矩也不算什么。
于是他又坐在酒榻上自斟自饮。多年被皇帝冷待,身旁一些长辈兄弟宗亲少有与他搭话的,甚至有人见他坐在一边,还故意借机走开。只有圆成公主、陈预举杯走来与他说笑几句。他照样波澜不惊,只淡淡地看着眼前一切。
站在陈询身侧的忠玉亦冷眼看着那群趋炎附势之人,嘴角浮出冷笑。
陈询瞥见忠玉的神情,招手让他近前:“今日你也要欢天喜地。”
忠玉不止一次被陈询提醒,懊恼性格难改,忙抱歉道:“奴婢又忘了殿下的教诲——下次定改!”
陈询低声叹道:“你要懂得藏怨露善。”
皇帝酒过三巡才发现不见陈鉴,“楚王呢?”
御前内侍冯峒告诉皇帝楚王去了流晴宫。
皇帝眼角一沉。今日皇族都在,皇帝突然变脸被很多人看见,都以为皇帝在生九皇子的气,席间梁王兆基与几位年轻宗亲就呷呷碎语,被上首的襄王兆庭喝住。
殷贵妃见状,笑道:“陛下,九皇子关心生母,不告而辞去流晴宫,是伺母至孝啊。”她特别强调“不告而辞”,梁王与几位宗室皇亲闻得气氛不对,不需梁王再制止也都噤若寒蝉了。
“贵妃怎知道楚王不辞而别?”皇帝反问。
殷贵妃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在场所有人感觉异常。这十几年来皇帝处处庇护殷贵妃,有人不懂当初皇帝为了皇位杀了多少殷氏族人,却独独看上殷贵妃宠爱至今,朝野虽然没有几个殷氏族人为官,但是这些年殷贵妃常与外姓官吏来往,还处处威胁东宫。按皇帝的做事风格,决不允许后宫与朝臣走太近。为此很多人说殷贵妃厉害,居然固宠这么多年。
这时柴泊近到御前,“陛下,楚王临走前对老奴说,刚下龙舟见陛下在吊脚楼上与大臣说话,楚王恐耽误陛下与大臣谈论政事,才去延乐宫更衣。更完衣刚在宫门外站住就遇到司马姑娘,又说几句话就见高内侍来告诉殿下悦妃娘娘身体有恙,恰好老奴路过,楚王便托老奴来回陛下,这才急冲冲去了流晴宫。”
殷贵妃脸色突变,朝柴泊投去恼怒的眼神,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住没有发话。
“哦,楚王既和你说了,也算是向朕回禀过了。”皇帝笑道,又关切地问柴泊,“悦妃几时身体不适,也没人告诉朕?”
“是悦妃娘娘不让老奴转告陛下,说今日盛典,陛下主持大局,不能因她扰了陛下的兴致。”
“还是悦妃体贴朕。”皇帝赞道,目光从殷贵妃脸上扫了扫,只见殷贵妃脸蛋发白,皇帝看住殷贵妃笑道,“这些日子贵妃筹备大典,甚是辛苦。”
皇帝这一笑,席间气氛顿时宽松许多,连襄王也手捏龇须闭了闭眼,谁知耳边却听到梁王悄声对他道:“陛下也只有在宗亲面前赞悦妃。”
襄王睁开眼睛,皱眉低声道:“陛下在你跟前赞谁,何劳你多想?”
梁王垂下眼角,“王弟说的是实话……王兄也清楚,如有大臣在,陛下绝不会提到悦妃……”
“越发离谱了,这话是你在这里说得的?”襄王怒了,着实厌憎梁王一把年纪还不通人事。他自己本不关心宫闱事,只求清净,也知晓梁王的脾性,越搭理话越多,于是不再说话。梁王见襄王不理他,也禁口不言了。
这时殷贵妃被皇帝当众夸赞,心底才舒坦些,原本紧张的神经也松弛了,藏在袖笼里的双手来回搓捏一会儿,这才抬眼示意已回来的古吉上前伺候。
古吉会意,端银雕御盘躬身朝皇帝走近。
“陛下,臣妾宫里无所长,唯掌事内侍古吉烹制的咸蛋鲜肉粽子可献给陛下品尝。这个粽子取用今年灵州刺史贡来的箬叶制成,气味芳香,入口极佳——陛下请尝尝!”
皇帝看御盘中盛放的碧绿粽子,甚为满意:“既是贵妃准备,朕怎能负爱卿盛意。”刚说完,冯峒就上前提出一格九子粽,断线拨叶切块,熟练地拿起盘中银著,夹一小块尝了尝,半晌无恙才将粽子呈送到皇帝跟前,“陛下请用!”
皇帝不动声色,亲自夹著食用,脸上还呈露愉悦,完全无视殷贵妃的尴尬。近来皇帝除了在纪悦妃处不试食,其他妃嫔处皆试食。在未禧宫里皇帝试食也就罢了,现在当着宗亲的面试食,出乎殷贵妃的意料,适才轻松的心情又荡然无存。
坐在皇帝左侧最远的陈询冷眼旁观,耳边也听到吴王和薛王小声说过几句话,偶尔抬头看一看皇帝右侧一遛排几位宗亲,继续漫不经心地吃粽子、啜雄黄酒。没想到殷贵妃今日还打算不落痕迹拌陈鉴一脚,谁知父皇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一出……殷贵妃这出戏有点拙劣,很像她自以为是的做事风格。往日也曾这样拙劣过,但是拙劣归拙劣,父皇从来没有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含沙射影针对过她——这也再次印证了他这几个月的猜想——父皇,是另有算计的……
今日宫内许多人去了昆览湖畔,“南衙”的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禁军全部随驾护卫,只有高堂杰和司马清焕带数十名禁军在大元城门四周巡视。此时正巡视到吉旦门,发现急冲冲策马而来的陈鉴及其贴身内侍恽良,忙迎上去,“殿下,此刻晚宴时辰,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往日高堂杰常去诸王宅邸与陈询切磋剑法、研读兵书,陈鉴也常加入,彼此熟悉得很,见面时也会相互促狭玩笑,所以高堂杰见到陈鉴并不拘谨。
陈鉴想他今日的口齿倒利索清晰,不似往常那样吞吞吐吐,提缰从马上一跃而下,仰首笑道:“近来觉得将军气爽神清,话语连珠。想必父皇赐婚圆成姐姐,将军才这般高兴。”
高堂杰的脸上微漾不快,似是触到埋在心里的伤心处,却仍笑道:“殿下笑话我了。往日我在军中只知埋头苦练,如今在宫禁里自然要能说会道些,否则怎在陛下身边当差。”
“哈哈!瞧你说的话,让我觉得你平日是故意藏巧守拙。其实你今日不说,我也早看出来了,高尚书何等英勇了得,虎父无犬子,你自是继承了高尚书的脾气秉性,要不父皇怎么如此器重你呢。”又道,“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流晴宫探望母妃。”
高堂杰想必是纪悦妃有什么急事,否则楚王不会不顾规矩此时离宴,当下也不多言,直接让一名侍卫快速通报尚宫局驻在吉旦门处的管事内侍,准备一架轿舆送楚王到流晴宫。
“高将军,楚王殿下获陛下恩准,入流晴宫走夹道,可以骑马,不必换轿舆。”恽良在一边提醒。
高堂杰一听愣了愣。他知道流晴宫位于大元城最偏远的东北角,从东门朝阳门进去最便捷,或从北门祥安门进去也很方便,往日陈鉴一般从这两个门进入,今日从南门吉旦门进入,是因为从吉旦门的东侧有一条专供御马行驶的狭长夹道,再穿过镜雪湖南侧至御花园就可到流晴宫。此前听说九皇子获准只要进宫就可以从夹道策马行驶,但楚王得皇帝隆宠却很少行使权利,除非纪悦妃身体有恙,楚王为了尽快见到母亲才偶尔骑马走一回夹道。可见陈鉴平日很低调,以致他现在才确定楚王有此特权。
陈鉴知道他刚刚擢升为“南衙”十六卫中左右监门卫骁骑将军,且是一介武夫,一些细节不太注意也不清楚,就解释道:“我一般喜欢自行入宫。将军忙你的事务去吧,不必为我费心。”说完,留下恽良在吉旦门侍卫蜀处等待,他自行跃马而去。
高堂杰手捧执事官刚刚为陈鉴做标注的薄记,若有所思地翻阅一会儿。那执事官吏见高堂杰看得认真,问道:“这簿记将军以前没看过么?”
“嗯!本将未曾在意过。今日一看,才知……楚王殿下原来早在五年前就获准策马入大元城。”
“可不是!楚王殿下出入宫廷早比其他皇子便捷,只是悦妃娘娘住的流晴宫偏远,想必陛下准许殿下策马入宫是为殿下出入便捷。”
“哦!原来如此。”高堂杰抬眼,将簿记递给执事官,“这簿记好好收着,所有登记不可有半点差池!”
“将军放心!小吏在吉旦门侍卫署待了十年,还没出过错呢。”
陈鉴踏马行在夹道里,巷口窄而高,马蹄“哒哒”音清晰可闻。想着母亲每日待在这幽深的宫门内,实在委屈了她的性情,就算她认了命改弦易辙,入乡随俗,可那眉宇间的愁绪从未见消散过。
陈鉴刚进了流晴宫正门,就见竹湘迎了上来,“殿下!”
竹湘是纪悦妃的乳母,当年纪悦妃从灵州被陈兆霖带回上阳入沪王府时,竹湘就寸步不离纪悦妃,后来进宫成为帝妃,竹湘就当上了流晴宫的掌事女官。
“湘姑姑,母亲昨夜又梦魇了?”
竹湘叹气道:“昨夜子时,娘娘突然醒来说要吃镇定丸,奴婢知道旧疾犯了,便去拿来一粒伺候娘娘服下,果不其然,娘娘一夜未眠直到天亮。今日端阳盛典,娘娘不能失了礼数才强撑着去,回来后更加疲倦,现还在昏睡——殿下进去后记得轻声些!”
“知道了。辛苦湘姑姑了!”
“奴婢不辛苦。唉,却是娘娘这些年来总是恶梦不断,睡眠不佳,身体再强健的人也吃不消,何况娘娘早年受过惊吓,落下病根,一直体虚气弱。”
陈鉴紧锁眉心一声不吭,可进入寝殿,却不见纪悦妃的身影,内侍告诉他娘娘现在问心斋,陈鉴闻言,又忙朝问心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