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夕难度(5)
销夜漫长,清风气暖。母子二人叙着话,不觉坐了一个时辰,有宫女送来皇帝派人从闽州运来的鲜果,闽州离京较远,鲜果运来至少需要三天三夜。
陈鉴看鲜果个个枝凌叶挺,像从树上刚摘下似的,由衷地道:“父皇对母亲真好。”
纪悦妃眼里还是一贯的淡漠,“你父皇拥有天下,这点细末小事自然轻而易举就办到。”顿了顿又道,“春秋范蠡,汉代韩信,皆有卓越才能和远大报负,但世事向来如此,容不得臣子的威望高过天子,范蠡有自知之明选择功成自退,而韩信被时人评价‘国士无双、功高无二,略不出世’引起猜忌,最后被控谋反处死于长乐宫钟室。如此看来同人不同命,不在于其心志才干多高。黔阴郡名门望族李氏作为开国元勋,历代世袭爵候,先皇的皇后也出身李氏。当年‘吉旦门之变’李氏鼎力相助,必有功高盖主之嫌,尉迟氏也在你父皇登基后处处掣肘李氏,李氏避免树大招风,子弟纷纷自请削官。但李氏积累的名望并未减少,很多封疆大吏到京述职,总会借故去黔州拜访。可见以退为进才最明智。”
陈鉴道:“母亲这话对儿子说过很多次,儿子明白,已遵母亲意愿照做。母亲放心,只要儿子坚持,父皇也无奈何。再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儿子这些年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怎么也当不起一个贤字,几位兄弟都长大成人,就算父皇改立太子,也会择贤立之。”
他对母亲的承诺也说了很多次,可纪悦妃总不放心,又正色道:“我生下你后就不再要其他孩子,因为凭我一人之力保护你已乏力,那顾得到其他。这些年来,我礼遇宫人是为了让你不受伤害,提醒你远离权力,也是为了你一生不要因权力受到伤害。每次你父皇来流晴宫夸赞你,我就很害怕,因为母亲知道你心机不重、不善权术,便一再对你父皇说不要立你为储君。可十年前你父皇就动了立你的念想,还找最好的师傅教导你,这都让母亲不安。不知道是你父皇真心喜欢你,还是为了试探我。当年沪王不懂才不得善终,我经历过沪王之死,多少年来纷繁乱梦,今日想起还心有余悸,便不希望你再卷入其中。刚才说起李家,就是为了再次提醒你。”
陈鉴听母亲又语重心长絮絮叨叨,只好再次点头承诺保证。眼看戌时将尽,纪悦妃提醒他到墨玉池陪皇帝放湖灯。
陈鉴终是没忍住,想了想道:“母亲,儿子听贵妃身边的高吉说母亲病重,一时性急没有奏请父皇恩准,只向柴公公说明情由就来了流晴宫。待会儿去见父皇,恐要被责罚。”
问心斋四周竹帘高挑,那烛火映在细细的竹篾上悠悠晃荡着,窗外突然有飒飒风声清晰入耳,且越来越大。晚春初夏,雷雨说来就来。
“要下雨了。”竹湘惦记刚刚翻土施肥的墨茨草,挪身推门朝外走去。
纪悦妃也走到门口,但见外面黑雾迷空,狂风怒吼,电闪雷鸣,瞬间斗大雨粒沙沙地从天而降,竹湘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为避雨便去便殿了。
“雨一下,墨玉池放湖灯要延时了。”纪悦妃自言自语,停了半晌才对陈鉴道,“现如今贵妃急不可耐,东宫也不甘示弱,依我看这对太子对忠王并非好事。你要懂得避嫌明哲保身。”
她掩上门缝,脸上落出无奈神情,“赛前我以病向贵妃告退,就想让她转告你,让你再来流晴宫看我。原本以为你会向你父皇言明,没想到你如此着急忘了宫规——不过,这样也好,你每次进宫都恪守规矩,你父皇看不到你的缺点也非益事,犯错也是人之本性。”
母亲良苦用心实属不易,陈鉴还感意外,“母亲故意的?”
纪悦妃点点头,不置赘语,只嘱咐道:“待会儿雨停,去延乐宫向你父皇请罪,记住,不要说谎,其他什么也不要说,懂不?”
陈鉴从流晴宫出来时,暴雨刚歇。到吉旦门侍卫署寻了恽良就一起回到延乐宫,果然皇帝已在墨玉池边放灯祈福。他先去向皇帝如实请罪,皇帝只当未听见,只问他纪悦妃身体如何,一旁的殷贵妃与三五个妃嫔一起放灯,佯作未听见他们父子谈话。到了亥末,皇帝由柴泊扶着去了清正殿后面的乾嘉殿独寝,不一会儿妃嫔、宗亲逐渐散去,陈鉴才与陈询一起策马出宫城朝长白坊行去。
今晚没有宵禁,禁卫也很少,沿途还有路灯照明,这就是节日的好处,凡过大节宫中不惜烛火,人与人之间只要愿意也可通宵达旦。
刚到楚王府前,就发现宣益公主府的童心正站在门前焦急东张西望。
“楚王殿下,公主请殿下过府上,公主她——”童心迎上来,见到陈询也在马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叩拜:“穆王殿下!”
陈询在马上一动不动,不待陈鉴说话,就问:“八妹妹没随驸马去放灯?”
童心没想到穆王直接问她,只如实回道:“驸马在龙舟赛后先告假走了,晚宴后公主只独自去沥水放灯祈福,再回了府。”
陈询点点头,“难怪在墨玉池没见到八妹妹。”
“你说,有什么事?”陈鉴问,见童心迟疑,道,“七哥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童心想穆王平日里与宣益公主关系不错,刚才咽下话不说,是怕穆王不愿听,现在听楚王这样说,便回道:“刚刚公主身体微恙,想请楚王殿下过府一见。”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和穆王更衣后就来。”陈鉴不假思索地说。
童心犹疑,却听陈询说道:“我也惦记八妹妹,一起去吧。”
公主府的寝院里,宣益公主立在廊檐下问密心:“童心回来了么?”
“回来了,正在前厅准备迎接两位殿下。”
“两位殿下?还有谁一起来?”
“是穆王。当时穆王正好与楚王一起,听说公主心情不好,也要来探望。”
宣益公主朝内室走去,“刚才你说朱兆来了,他可曾说驸马何时回来?”
“朱兆说驸马今天不会来公主府,今晚会在西阳长公主府住下。奴婢从龙舟赛后就在驸马府周围守着,见驸马回来后又出门,先去柏青街,再去了沥水离滨渡口的袖香楼,现在去了西阳长公主府。朱兆也是从长公主府来的,奴婢见他来的匆忙,有的话也没来得及多问。”
“朱兆回来做什么?”
“说是为驸马取几件衣裳。”
“他还缺衣裳么?是让朱兆来看看我还在不在宫里吧。”宣益公主面色阴沉,声音也变得不利索,“你已查得很清楚了,再问朱兆会有疑心。我也不需再查,他们既全瞒着我,还有查的必要么?”
今日整个上阳城人来人往,好多地方官吏也进京,都在京中三省六部九卿府上穿梭,赵文轩也不避嫌,偏偏四处晃荡。他要做什么,宣益公主也打探出一些,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不好直接问他,且又与母亲、哥哥有关,纵是十二分反对和不满也无济于事,只知道从懂事到出嫁从未有过发愁时,婚后她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了。
权力真的如此诱人?——这么多的人都在瞒着她,全不把她当作家人。能说上话的也只有陈鉴,至于陈询在她心底也比陈昶还多几分亲情。这也许就是帝王家的亲情,一母同胞很多时候不见得比其他人多信任,能信任往往又是平时不在意或毫无干系的人。
一念间,发现万事万物早已乏味透顶,心里厌烦之极,就近坐到一张凳子上,伸手触碰那圆台上一碗银耳莲子汤,白瓷矮碗中只有一眼望到底的汤汁,这是她最爱喝的,那晶亮的汤液映着昏暗烛光呈褐黄琥珀状,模模糊糊的,如她此时乱糟糟的心境。
一旁搁放着的白纸上寥寥字迹还未干,这是她刚刚写下又丢在一旁的。夜深人静,雨后天气继续和暖,多好的时辰,可她只能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坐立不安,听外面飒飒风声敲击窗棂,越发显得空室清冷。
她让密心切来一杯酽茶。密心思忖公主自从婚后性情大变和驸马不无关系,忍不住道:“公主,奴婢说句不该说的,驸马近来待您是冷淡了些,公主心底难受,奴婢也看得出来。只是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觑了觑宣益公主的脸庞,又叹道,“司马将军是个好将军,终是与公主无缘。”
听提到司马清焕,宣益公主双眸一滞。今日在墨玉池畔,他即护卫大典安全,也是作为未婚男子在大典上一展风采,已有好几位贵家女子对他仰慕,他有选择的自由,而她已无机会了。去年今日,她还抱着一丝期望在人群中寻找他,甚至与他说上几句话,他看上去对她毕恭毕敬,可藏在眼角里的波动还是被她一窥到底。她心底升起无限希望,再过几日本想亲口对母亲说,请求母亲满足她的念想,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出来,赵文轩这个名字就时常在耳边听母亲提起。再过不久,在大元城见到司马清焕,只觉他眼里的疏远和冷漠,使她常常怀疑那曾有过的美好是不是只在梦里。后来知道他疏离她是必然的,因为皇帝父亲已经在大众面前提出要将她下嫁名门之后赵文轩……
多年来她自以为与其他公主不同,除了父皇母妃的恩宠,还可以自由地与天下名士交往——其实,那些所谓的名士又有几人与她交往不是想得到进阶的便捷,尤其母亲通过袁辅政提携了很多这样的人,这些人又成为了母亲对外联络的帮手,又当她是交易的一颗棋子,全没为她幸福考虑过……等到发现时,也只是今天这种状况,不光是她,连她的驸马和婆母也成了母亲夺权利用的棋子。
想到这里,她抬首看映在帐幔上的烛火跃动,用麻纱织的纹理横横竖竖清晰地投入眼帘,不一会儿就模糊不清,伸手一抹眼角,几行泪水早已滚下。
见触动她的心思,密心深悔刚才说那句话,只好劝慰道:“公主未嫁前得陛下与贵妃娘娘宠爱,自是无忧无虑。如今嫁做人妇,驸马喜好交际,不免多了挂记,这也是人之常情。您是公主,还有贵妃娘娘在,驸马又怎敢怠慢公主呢?许是驸马近来真的很忙,只说沥水离滨渡口正是南来北往商船必经的码头,驸马也许真是去办差事。”
“你可知袖香楼是什么地方?”宣益公主终于哭出声来,“他常对我说,外出与谁只品酒闲话。昨日我从几个商家子弟口中得知,他去那里一是为了与暗娼调情,二以谈商之名四处打探司马家的情况。”
待宣益公主停住哭,密心这才道:“奴婢今日在袖香楼确见到了司马家的人,还有于驸马府上的仆从。”有关听到的西阳长公主与于才智的一些风言风语还分不出真假,她不敢多说。
但听宣益公主冷笑道:“陶和长公主是太子的亲姑姑又如何,司马家有算计又如何。只要为了权力,他们不顾礼义廉耻的事都做得出来。”又叹道,“偏偏我生在帝王家。”
话刚落,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童心领着陈鉴、陈询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