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踏寒云(4)
越州,是本朝第二国都,更是本朝几代皇帝年年避寒的地方。原来为了更好对全境控制,维护政权的稳定,朝廷在越州也保留了一套行政机构,除没有皇帝和三省外,其他的设置同上阳几乎一样,只是规模小些。官员人数增加,必会有举家带口上任,于是商贾也陆陆续续迁移而来。越州繁华了,城防各种设施也紧跟其上,哪怕现在朝廷对南罗用兵,随着穆王询指挥战事,接二连三派驿使往离宫呈报或好或坏的军情,也未曾引起骚动和恐慌。
春末,越州城内连日下了几场中雨,到五月上旬雨水才渐止,但天总难放晴,整个天空一片乌青,唯见流云奔涌,群山浮动,绿水绿沉。
一日,至晚膳时分,四周又是乌云飘逍、烟气迷沉,临漓水的离宫一岸,浪击白沙,水荇苍绿。
又过一个时辰,戌正,在采景轩内,早卸妆脱钗、换上睡缕的姜丽妃一直不得空闲,探出皇帝今晚还留在王惠妃的紫岚轩,便重新梳洗整装悄悄来到明雪轩探望纪悦妃。
“去年宣益公主下嫁,定公主食邑千户,之前下降的公主免不了闹起意见,陛下便说凡嫁出去的公主都按千户计,从前的就不再加。我的可莉可算赶上好时辰,高府也很大气,这不,高夫人前儿赠给可莉一对金环,那黄澄澄的,说是专门派人去西域定制。”姜丽妃喜滋滋着,与纪悦妃闲聊,说着说着又将话题转到女儿身上。
她今日来是为了炫耀。纪悦妃脸淡无虞道:“陛下总偏爱公主多些。我真羡慕姐姐,圆成乖巧孝顺,高将军甚得陛下倚重,日后必前途无量。”停了一下,又说,“去年几番变故和当下用兵打仗,国库花费钱银无数,陛下说,那些盐铁铜税也不够使。”
一听这话,姜丽妃心底犯起酸气:“今日是咱姐妹关起门来说话,姐姐有句话一直想对妹妹说,都言陛下什么都对妹妹讲,也听妹妹的,君王一言九鼎,可在姐姐看来,妹妹才是朝廷的金口玉言。”显然,在明雪轩内她忘记了忌讳。
纪悦妃忙道:“妹妹也是偶尔听陛下谈起军政。说起打仗,穆王还未班师回朝,花钱的日子还有呢。高家为将门,姐姐想过为朝廷捐资?”
姜丽妃愣了愣,半晌才醒悟,“妹妹说得是。年前可莉也提醒过,我又忘了。”
“是啊,姐姐何许人,姜家又是望族,怎不会为陛下分忧。”
“妹妹,我也是气不打一处出,只说王惠妃刚得了妃位,就有人说我不辨是非,不管后宫。王惠妃因孕得妃号,与我何干?她们总拿些话来弹压我。”
纪悦妃随手拔下头上一枚西域进贡的象牙柄珠翠环,插到姜丽妃的鬓发间,“姐姐的脸蛋配上这珠环,愈加明艳照人。”
姜丽妃喜悦地伸手触了触珠环末端那抖抖索索的翡翠细链,“妹妹这话说的,让我受之有愧。”
纪悦妃微笑道:“姐姐何来受之有愧。我虽得了些陛下的恩宠,但常觉承受不起,再说我简素惯了,好物件留着也是浪费,尤其这珠宝玉玩,看似死物,若送给有缘人,便能活了。转赠姐姐才是给对了人。”又问,“姐姐听说了么,您的胞弟大理寺卿姜大人,对穆王这次出征南罗有什么看法?”
姜丽妃心底一高兴,就拉住纪悦妃的手神秘兮兮道:“我弟弟说大理寺的臣僚们,如今有半数与章相、崔相关系匪浅。谷镇打了胜仗,司马家在边疆也有捷报传来,西北、西南边镇形势一片大好,都说与穆王有关。储君之位落于谁手也无悬疑啦。”
纪悦妃向来在姜丽妃面前表现出对东宫无兴趣,所以姜丽妃在纪悦妃跟前毫无顾忌谈立储,殊不知纪悦妃和悦的脸庞下早已翻江倒海。
纪悦妃的脸上挂着笑容,不紧不慢道:“国储一定,天下大安。不知谁能有幸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说起这事,还有一件要紧的没对妹妹说,章家姑娘的庚贴昨儿被送到了御前。”
“噢,谁送去的?陛下说了什么?”
“是礼部尚书储能送去。他去越政阁前曾求见我,说陛下要看几位待选皇子妃的庚贴。我想起妹妹的嘱托,想找个理由不将章姑娘的庚贴一并递上,谁知储尚书点名要章姑娘的庚贴,直说好几位大臣奏请陛下将章姑娘许给穆王,连崔相公和吏部葛尚书刚到离宫也有帖子上奏。”
纪悦妃垂首不语,掩饰在袖摆下的双手心渗出一丝寒意。
只听姜丽妃感慨道:“章家为朝中新贵这些年,早远远将其他家族丢在背后。若说这章姑娘,除了相貌清秀,有些学问,也无特别处,只因她生在章家,那些攀附章家的人就格外上心,且穆王去了南疆后,有关穆王被立为太子的言论也多了,就有人见风使舵,拿这话去讨章相的欢喜。”
纪悦妃微笑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可莉向来与诸位兄弟和睦,这次穆王出征,她还随高驸马一起送行呢。是姐姐的性子好,从来不偏不倚,所以临了谁做太子对姐姐来说都一样。”
姜丽妃“嗨”了一声,“我素无大志,也只有圆成一个女儿,陛下信任我,让我署理后宫,还倚仗妹妹的帮衬。”
“正是姐姐的性情,我才愿意与姐姐来往。我虽生下皇子,可鉴儿常年爱在外头闲玩,一年中进宫看我的次数缺指可数,难得今年留在离宫的日子多些。可他已经长大成人,我也管不住了。”
姜丽妃正有疑惑,问道:“我正奇怪呢,九皇子难不成长了一岁性情大变?近来我看他频繁出入豁开坊,有一次还看到他去章相的离宫官邸。”
“什么!他去过章相府?”纪悦妃这才大吃一惊。
“皇子去宰相的府邸也不奇怪呀,再说九皇子是性情中人,那章相出了名的好文断墨,又喜欢与文人来往,许是九皇子与他在一起切磋文章呢。”姜丽妃说道,又疑惑,“听说章相在朝堂上严脸肃目,回到自己的府邸也是中规中矩,怎和咱们的九皇子脾性相投?”
纪悦妃深知姜丽妃只是好奇,又后悔刚才失态,便强笑道:“许是鉴儿长大,懂得与一些官员来往来往。只是章相是当朝宰辅,他这般不守规矩,只怕陛下要恼了。”
“陛下一直厚爱九殿下,怎会恼。”姜丽妃快言快语,停顿一下,小声问,“妹妹,有件事姐姐一直存着疑惑,陛下想立楚王为太子,为何妹妹从未所动?”
纪悦妃眼皮暗怵,嘴上却道:“鉴儿的性情,姐姐还不知道么?他不配做皇储,我也只盼着他一生无拘无束。再说,陛下登基以来,朝廷政治清明,四海皆为臣服,立储自有圣裁,哪是我做妃子的能左右的。以后这话姐姐不要再问了。”
姜丽妃知她谨慎,自己也不是好事之人,于是用手抚了抚鬓发,微微一笑:“妹妹清减惯了,姐姐一直很羡慕妹妹呢。自妹妹入宫,荣宠不断。今日妹妹这里无他人,我就再说两句,此前有殷贵妃得宠,但她到底毁了自己和亲生儿子,连带自己的女儿也处境艰难。还不是争强好胜带来的苦果?若像妹妹这般无争,只怕现在依旧风光,也轮不到我来主持后宫呢。”
此刻,已过戌时,外面夜色深浓,明雪轩的一只熏笼里,冒出微微的檀香幽幽飘散在寝殿里,闻着使人欲睡。
姜丽妃却无倦意,与纪悦妃谈起公主嫁妆的明目后,突然怏怏道:“王惠妃有孕,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早聚在紫岚轩奉承着呢。上次豁开楼内宴,陛下说等明年回了京,要大动土木整修改造未禧宫,看来又是为王惠妃准备的。”
姜丽妃说着,想自己早就寂寂深宫无人问,只把烛台对影怜,徒有一些后宫署理权,总得不到半分夫妻恩爱,到底觉得凄凉,忍不住凝看纪悦妃,最后盯着她的发髻上挽着的紫红菊花簪子陷入深思,“妹妹这只簪子……早年我看见李贤妃戴过,难道妹妹这只和她当年的是一对儿……”
纪悦妃闻言惊讶,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簪子还有这等来历。虽说李贤妃过世很久,但她造成的影响一直对宫里妃嫔是个警示。
“哦!妹妹可头一次听说。”以前曾在殷贵妃面前戴过几次,她从来没说过这个故事,纪悦妃不由面露厌倦:“也就姐姐能对我说这些,年轻的妃子不知事就算了,那些年纪大且知道的谁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啊。”
姜丽妃解释道:“我曾和李贤妃、裴兰妃在一起闲谈说起这对菊簪,印象便深刻些,至于其他人为何没对妹妹说起,只怕是有所忌讳吧。”
纪悦妃自悔刚才失言。所谓“口中言少,言少祸少;口中言多,言多必失”,更何况和一个死人计较,再说皇帝常与她见面,也未曾对这只簪子有什么说法。这些年来她时时戴着各式各样的菊簪出入宫廷,殷贵妃见得多了,至于她是不是知道今天戴的紫红菊簪和李贤妃是一对,想来也不得证明——许是自己多心,毕竟过去多年,皇帝早年在潜邸的荒唐事怕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再说李贤妃当年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事,全是皇权之争波及到她,她确实是个可怜人。
姜丽妃似乎和纪悦妃想到一处去了,叹了两声道:“李贤妃在世时人缘就很好,她故世了后宫里一些宫人还记着她的好呢。陛下下旨七皇子为南征大元帅,是明摆着将功劳给七皇子。又有人说是因为《大彰律》公布于世,近来还有大臣举荐他为太子,皇帝才如此关心七皇子吧——妹妹你是怎么看的呢?”
纪悦妃听她说着说着又提到立储君,许是好奇原来传说是陈鉴为南征大元帅,为何改成了陈询,若说姜丽妃是无心,但在纪悦妃听来似在打探什么,于是不由看住姜丽妃。
姜丽妃虽不灵敏,可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在探问,被纪悦妃盯着,有些尴尬,勉然一笑:“嗨!我还不是为了可莉着想。她的哪一位兄弟做太子都关系着她的未来。虽然高家为武门,还有族人在地方做封疆大吏,陛下又给了我那女婿很多荣宠,但是这恩宠多了也不是好事。若是可莉嫁一闲散驸马,日后安享富贵便罢了,偏偏要嫁的是这样的人家,我怎能不操心么。”
没想到姜丽妃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倒让纪悦妃刮目相看。都说为母则刚,姜丽妃为了女儿能将这些事务理得如此清晰,令纪悦妃感同身受。当前高堂杰势头正盛,年纪轻轻又将做驸马,必会惹很多人眼红,眼下太子还未立,一旦立了,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对高氏有所倚重,她关心这些也是本能所致。
于是纪悦妃安慰道:“姐姐不必杞人忧天。有才干的臣子自会得陛下赏识获高官厚爵。再说可莉素来懂事。说句实诚的话,姐姐无子反而是福,朝廷不会对姐姐有任何防备。我生下皇子却不得安生,若想求得平安,只怕也要计算几十年,也未必如自己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