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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朱绶瑜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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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微笑里暗藏着微不可觉的无奈和愤怒,章令潜看在眼底,将本朝开国以来从脑海里过了一遍……

开国六十年,异族占据中原想要控制本土世家大族,除了最初的兵刃胁迫,后期的柔政也是手段。集权的过程少至十年,多至三五十年,那些后来被皇帝慢慢削弱或剪除的尉迟氏、裴氏、皇甫氏、贺氏、殷氏,都曾是盘踞中土的强大士族,除了没有军队外,实际已经可以说各自割据一方。因为他们明面上又不算割据,皇帝没办法完全制衡一群小诸侯,更不好制裁,所以才有几代君王慢慢削弱这些家族的漫长过程。

同时,由寒门入仕慢慢崛起的士人新贵,为了自身利益也利用皇帝钳制门阀世家,逐渐把持或分散部分君王的权力,如果皇帝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也会和世家大族一起重新立帝再度分割利益,如果他们的尝试成功,君王就会沦为傀儡。

本朝建立以来,应该是皇权和臣权各占一半,在相互制衡中前进,而百姓乐于在皇族与士族的争斗中求安稳。章氏正是皇权与士族争斗中拉来的寒门中间者,只是随着皇权占据上风,章氏的选择才如此明显。尤其现在曾以极力奉承皇帝得到好处的袁党从王惠妃有孕,就彻底放弃扶持楚王鉴为太子的念想,转而为了那个未出世、也未分辨出男女的胎儿争取夺权的筹码。

此外,最明显的是皇帝查访楚王身世,过去多年都没有明确的结果,随着权力分化逐渐明朗,楚王身世之谜也会在他们的斗争中揭开。但仍对皇帝表忠心的大臣不会将这秘密任意散播,只要皇帝知道即可。同时,他们也发现另外一个秘密——吴氏家族掌门人吴春舫亦曾对悦妃纪氏有过仰慕,这时发生在纪氏未嫁沪王前。他们通过灵州的细作探得这个消息,并没有惊讶,三十多年前吴春舫曾任灵州刺史,与沪王颇为熟稔,当年吴太后为了政变,将吴春舫对纪云翦的痴念生生遏制住,并以纪云翦嫁个沪王为侧妃告终。然而,没有人去深想没有到的纪氏的吴春舫,在内心深处到底隐藏多少遗憾,以致后来对朝政有没有影响。

楚王身世被确认,直接粉碎了皇帝要发起第二次国本之争的念头,而这个过程又是皇帝依靠袁党来制衡元老、依仗王氏兄弟执掌兵权护卫皇权、又纳王天姿为妃带来的结果。如此环环相扣,皆因每个人都在为各自利益算计着,所以算计来算计去全部又回到原点。也才有皇帝在无助时想起章氏,这个以事务进阶的家族,除了渠务特出别无其他长处,皇帝甚至以为未曾通过科举取士进爵官位的章令潜,身上肯定少有那些儒臣的迂腐和阴损,才赋予章令潜中书令头衔,以宰相之首来平衡朝野各方的势力。

但是皇帝想错了——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出生,只要他置身一种环境,必会被这个环境感染。章令潜已经用十年时间修炼自己的官性,并也学会了元老们的老谋深算和袁党的诡诈多疑,唯一不变的是对帝王的忠诚。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忠诚,才得到皇帝的信任,但这个信任又不完全发自皇帝的内心。这就是君臣之间的悖论——彼此依靠,也彼此排斥。

南罗一战是皇帝为了抬高楚王而萌发的念想,更是蒙承倥为南罗子民挣一口的选择,也是为了缓和国内百姓对南罗怨恨才发起的战争。如今看来,楚王鉴并未从中得到半分好处,南罗虽败,但因为此战暴露出各方势力的劣性,和其中引发的复杂现状,又迫使皇帝要依仗穆王询来收拾残局,这样必将增加穆王询的功劳,彻底将楚王鉴远远甩在身后。偏偏此时皇帝几次大病不起,生出的垂暮之感才将立太子的进程加速。

善于投机取巧的章令潜,早以一局外人的姿态隔岸观火,而他手中握住的相权将他成为几方势力拉拢的对象。此时,他这个以事务进阶的宰相似乎才得以扬眉吐气。不久,他选择与他维持表面和气的元老派系同仇敌忾,同时开始对与他明着对抗的袁党泾渭分明。不久前他就以将女儿嫁给穆王为筹码与元老们来往,并答应在皇帝面前极力推荐穆王为太子,协助元老们彻底打消皇帝立楚王为太子的念头。

从与章令潜达成默契后,元老们对时局才有了明晰的判断,又联想到之前买通奚官让王惠妃到现在才怀上龙嗣可谓恰逢其时,又在年初放出逆王兆霖未死、纪悦妃身世之谜的传说,从而扰乱皇帝的决心,以至皇帝数次大病躺在御榻上无能为力。

历来臣子对君王的忠诚,多半建立在自身利益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章令潜已经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章青均随着开渠的进程步步高升,其他章氏子弟也获得更多权利好处,再过一年等到潍水河和鲁江渠完成,章氏将从中得到前所未有的荣耀已无悬念,如此状态,章氏唯一的缺憾就只剩下没有与皇族联姻。

从来寻求圆满的章令潜自然不会放弃机会,今日来面圣,除了例行公务,更多带着目的,所以只要皇帝谈到立储,在他的假意谦卑下,已循序渐进将自己的愿想慢慢表露出来。皇帝无奈的微笑,恰是发现了他的本意,才对皇权被削弱产生乏能感。

此时,章令潜将皇帝的心思也看透,且懂得机不可失,于是一边默默窥视皇帝的神情,一边迅速在腹中组好对词,不慌不忙道:“刚才陛下说信任臣,才赋予臣宰相之责,臣一刻也不忘。若陛下拿定了主意,臣必遵从陛下的意愿。现在陛下问臣,臣有义务为陛下分忧。论臣为何属意穆王,让臣记忆犹新的是去年在朝堂上,臣闻穆王在论《大鄣律》编修时说,中原朝代多有更迭,尤其战乱兵连祸结、黎民之殇此起彼伏,这是百姓的不幸,为此,天下学子常有黍离之叹,庙堂将卒常存忧思之心,然无论政通人和,还是天灾人祸,皆为陛下治国时最韧的筋和最硬的骨。因此,律法的编修必须以民为本才能长久,若是一味采取苛政酷刑,只会有损陛下德政。穆王虽不曾预闻朝政,也没有参与一些实务,却有长远眼光。”

章令潜句句不在明处,既为皇帝理清思绪,也掩饰自己的私心,更表现出作为宰相的公心——毕竟在现有的几位皇子里,的确陈询是最佳人选,且穆王在南疆打了胜仗,无论皇帝出于何意让穆王当南征大将军,穆王领兵胜了是事实,而穆王的政见,又是沿袭皇帝最初的治国理念,有子承父志的意味。

这些奉承与暗示的话,谦卑中激进,使皇帝听了再次感到乏力,心底生出几缕悲凉,却还要维持面子上的尊严继续装作倾听。

只听章令潜又继续道:“穆王殿下曾对臣说,一朝律法,犹如‘风起于青萍之末,盛怒于土囊之口。’应让废旧的东西都烧罄殆尽,使新的东西有机会生长,譬如不久前实施的盐铁铜税,那是朝廷的明政,更是陛下的伟绩。穆王还说,陛下御宇二十多年,国泰民安,四海臣服。新《大鄣律》以实际政令作为原本,陛下的雄才伟略尽在其中,必将为万代效仿,名垂千古。”

提到名垂千古,皇帝这才精神一振,许是预感大势已定,也早无半分坚持的耐心,只顺着章令潜的话道:“如此说来,穆王编修的《大鄣律》,可为我朝绵延兴旺千秋万代。”

“臣,窃以为如是。”

皇帝闭了闭眼,掩饰目光里的失落,许久,许久,才叹道:“朕对穆王冷淡,他还能自律恪守,朕心甚慰。说起来,李氏早年对太后有帮助,李贤妃伺奉朕的时间虽短,今日想起来她也算是遵守宫规,实属难得。若说她当年做错了什么,她也没有做错什么,一切的错皆在人事,朕何尝不也有自己的偏见。”

章令潜没想到皇帝能说出这些话。他自以为是儒臣,认为天子就是天子,怎会有过错。他懂得言过至此、多说反而不妙,于是装作未曾听见皇帝说什么似的又恭维了几句,以期将此事带过不提。

皇帝听他恭维天子体恤后妃,连带万般怜爱她们的孩子,陛下有慈父情怀,臣子必定效仿并警告自己的子孙等等,心里自然也十分受用,最后笑道:“朕为有卿这样的臂膀,而欣慰。”

须臾,皇帝又伸出胳膊,手掌触碰章令潜垂放在胸口下的手面,又道,“卿的女儿,朕必将她赐婚给未来的太子。朕已得知,朕的太悦公主对卿的次子有意,再过几年,等她和你的小儿子章青沣成年,朕也将给他们赐婚。卿,觉得如何?”

章令潜愕然。他深谙权道,懂得越在此时越要装作诚惶诚恐,不欣喜张扬。

于是,他郑重跪下俯首叩拜道:“陛下的恩典,臣不敢受!”

“哦,为何?”

章令潜正色道:“自古盛极必衰,臣只想尽余力效忠朝廷,不想因些微功名就得陛下厚爱。若是日后臣的儿媳、女婿都出生皇家,会引来多少人侧目。臣不愿被人非议甚至中伤。”

“呵呵!”皇帝大笑,笑声中增添几分玩味,亦有几分看透,尤其发现章令潜一脸实诚,更觉索然无味与厌恶至极。但是,人事、人情、人心从来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每时每刻都在随着事态的变化而变化着,谁又能说得清楚,谁又是谁对谁非,恰恰有些事不清不楚反而最好,有些事忘记了更好,有些人不深究也最好,有些人不细究也更好,比如,如果他不去查楚王的身世,那些臣子也不会暗中操作学他一起去查。查清楚了却是一地鸡毛,还不如难得糊涂,就是此等道理。

“卿所言差矣!但章卿的话也有道理。日后朕必为卿的女儿赐婚,只要太子确立,太子妃必立卿女,朕言出必行,为此章卿就不必多想。至于招驸马一事,过几年再说吧。”

章令潜见好就收,感激涕零:“陛下错爱!臣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帝厌烦地挥了挥手,良久,手掌落在锦被上,被微弱的烛光映照得发黄,再也无力举起,“大鄣虽说是朕的天下,但若无诸位大臣的辅助哪有今天。朕与章卿结为亲家,也是天作之合。”

“谢陛下隆恩!”章令潜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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