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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朱绶瑜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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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年越州的夏天总是潮湿潮湿的,好不容易有几日炎阳倾洒,还是天蓝地白,楚楚青琅,亭亭碧落,动摇风生,尘清万壑,到处凉爽得很,让人置身其中好不惬意。

未正,皇帝由柴泊搀扶坐上轿辇,登上明雪轩西北侧的一座青色琉璃小角楼。这小楼筑在乌光团石叠出的漓水上,六边形檐角高翘的楼廊七窍玲珑,白石为杆,青篱为栏,环抱池沼,有大片芭蕉、细竹伏栏铺地,亭基下野麻密生,蔷薇丛荣,木槿繁绿,中间只有一个三尺见方的茶台,三个光面石墩,其他一应俱无,一般只容得下三五人在此观水望山、消遣闲游。

随行皇帝的只有纪悦妃和柴泊,竹湘和包谷陪伺到小角楼下等候,待皇帝进入亭子柴泊也退了下去。

皇帝立在亭边,面朝漓水。风阵阵吹来,月白色绫绸夹袍子摇曳着发出细微的“嗦嗦”声,淡淡的荷花香气若有若无飘来。他就这样站着,似想将缠绵一月的病症吹散,久久也不挪动半步。

“悦妃,你进宫数年多年未曾归乡,可还常常想起灵州?”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突然随风灌入纪悦妃的耳脉,使她心底泛起莫名的慌乱。

她抬首望向皇帝的背影,眸光里添上一层复杂颜色,迟疑良久才道:“臣妾在陛下身边二十余年,尽享荣华富贵,尽得皇恩宠爱,然而,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2)。确实还有很多思乡之情。”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缓缓几步靠近伸出手臂拉她一起坐下,”朕最喜欢悦妃直言直语。”言罢,用探寻的目光在她静若梵莲的脸颊上轻轻一扫,“为嫌客闷转还乡,到得还乡梦转长。(3)若朕准许悦妃归乡几月,悦妃可高兴?”

纪悦妃摇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4)。臣妾越走近故乡心里就越是胆怯,恐与家人说话也不敢了。陛下的恩典,不与臣妾罢了。”

“呵呵!”皇帝笑起来,刚才捏住她的手指仍未放开,阳光渐渐斜射,自亭廊西边照进来。

“朕也曾想,如果悦妃还乡几月,不是悦妃思念故乡了,却是朕感同身受,怕是也会梦里还有三分色、又嫌故乡缺红裳吧。”

不期皇帝如是说,纪悦妃生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许久才嗫嚅:“陛下——”她感动,刚到嘴边的话也不知如何吐出来。

皇帝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她很少因为感动流露情感,那一声“陛下”也是皇帝很少听到的,闻之情切,意之深沉。一种柔情涌上心头,让皇帝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握住她的手指慢慢有了些许温度。

“悦妃要对朕说什么?”皇帝柔声问,音色里传达的绵厚情感完全不是一个年近花甲的君王该有的,而纪悦妃听习惯了也不觉得奇怪。

“臣妾在想,陛下说的那些话是宽慰臣妾,有陛下在臣妾岂能离开,漫说于礼法不合,臣妾也离不开陛下。”

“哦?悦妃很少对朕说这些。”这回轮到皇帝惊讶,偏偏还在心里蔓延出一种珍贵的欢喜——从来纪悦妃对他不过是敷于表面的亲近,也吝啬着从不肯说出对他有多么依赖。

今日召她伴驾,原以为她又不肯来,或说什么王惠妃更需要陛下陪伴之类的话来搪塞。而且,近来很多关于她说的传言甚嚣尘上,连带陈鉴也被人说得不堪。只有他最清楚那些传言的真假,抑或也怀疑过真假却从不肯去求证,有种掩盖真相的抵触心理。

可不是,当年沪王兆霖在灵州死去,后来他不放心,过了两个月又派人去掘开坟墓看看尸骨还在否,谁知连半根头发丝都不见了。他便派人四处寻找,找了三个月却得到陈兆霖请求秘密面圣的消息。原来死人还会复活?他感到被欺骗的惶恐。

他在一个夜晚,悄悄让柴泊将陈兆霖带入宫里。曾经面对面对决过的兄弟,居然以这种方式见面,彼此都觉得物是人非。陈兆霖让他看他胸口的刀伤,那是他在灵州给他最致命的一刀,谁知他不但没有死,还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问他,是什么毅力使他活下去?陈兆霖回道:为了纪云翦。那年娶她做侧妃就立下誓言,要陪她一生一世。后来为了皇位我食言了,还将她暴露在皇帝陛下您的面前。虽然那不是我故意的,她还是引起您的关注,甚至产生要将她占位己有的念头。于是陛下您一定要杀了我,以我造反的名义斩草除根。可是,我从来未曾忘记对她的誓言,所以我坚强地活来下来,也不惧怕再出现在陛下面前,只要确定她活得好好的,就算立即再死一回也无憾了。

他被陈兆霖的话惊呆了。他以为天地下的人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对纪云翦真心了,谁知逃过一死的陈兆霖居然为了纪云翦不怕进入宫里当面表明心迹,只为了确定纪云翦是否平安。

于是他惴惴不安再问陈兆霖:死而复生后,可曾私底下见过纪云翦?

陈兆霖答道:“见过。有一次得知她有了身孕,我劝她回到皇帝身边,日后就做一个贤德的妃子吧。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留下纪云翦在鄣南山的一个山谷里,直到第二天天未亮才辗转回到建元寺。”

“从此你就隐藏在鄣南山,直到今日来到大元城?”

“是的。”

他回答得很快,嘴边还悬着一种隐晦的嘲讽。这使皇帝怒了。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日陈兆霖脸色平和,全无半分担忧,像似早就打定主意似的,以致他问起陈鉴是不是他的儿子时,陈兆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只含糊其词,似乎想给皇帝留下一团谜,要皇帝此后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甚至连在他跟前拔剑自刎也面带微笑。他越这样,皇帝越恼怒,却无法在他面前发脾气。

“生本无约,死亦何惧?”在锋利的剑刃割破咽喉前,陈兆霖笑着对他说,“我这回真死后,你一定要对她好。就看在我对她这份挂念的份上,或者看在我打着造反的名义,反而帮助你平定南域匪乱的份上。”

陈兆霖说的是实话。登基之初,中原士族们对陈氏皇族的排斥日渐加深,但是这些士族又维持着表面的臣服,只是从不肯向朝廷缴纳一毫赋税。他时刻记得要实现天下一统,早就想找个理由先收拾南边的大族,恰巧这个时候,陈兆霖造反了。

他这一反,破坏了士族们固有的利益链条,那些肥美的土地上长的庄稼被铁蹄践踏,那些漂亮的庄园被夷为平地。陈兆霖造反造得彻底,而且时间拖延得很长,长到一个春秋士族们颗粒无收,以致抬不起精神继续藐视朝廷,以致一些相对弱小的士族沦为土匪开始霸占百姓的田地。

于是,皇帝抓住机会,找了个出兵清除南域匪患的理由,亲自领兵鼓舞士气将五万大军堂而皇之派驻到灵州,几番狠杀狠打,几次收买人心,南域叛乱平息了,陈兆霖也被朝廷这借势打击的手段给收服了。他原本可以负荆请罪求得一条命,谁知他被关在灵州大狱时,纪云翦独自一人要见皇帝,只想用情感动天子放了陈兆霖。纪云翦的勇气使得他惊讶,也曾听说陈兆霖身边有个奇女子,想也没想就召她入觐。

这一见就是地老天荒,原本生出的一丝放陈兆霖的念头打消了——他必须要陈兆霖死,就为了得到纪云翦。只是他没想到被他狠狠砍上一刀的陈兆霖居然挺过去没有死,还为了纪云翦不惧生死进入皇宫与他相见。

这世界上很多人是平庸的,所谓的平庸就是见好就收、见利就罢。陈兆霖是个异类,他能为了江山不顾体统和脸面,但是他更会为了美人改变毕生的理想。女人的魔力就在于不动声色地改变男人的意志。

多少年来,皇帝总在想一个问题:纪云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能让陈兆霖为她死而复生,又为她向生而死?她也将他本来修炼得来的帝王威严在她面前失去效力,哪怕早就知道她本是南罗人,哪怕知道她接近陈氏皇族的人是肩负一个边国王庭的任务,他也甘愿为她不顾一切。比如就算现在他看穿她的本性,却还要在心底埋下情种,那个只为她一人永不磨灭的情感,鬼使神差地指挥着他一次又一次违背初衷……甚至在知道忠于他的臣子散播传言,是为了打消他对纪氏的好感,摈除他对纪氏的迷恋——元老们多半是忠臣,可他就是不能舍弃这份感情去迎合元老们,哪怕现在已经被逼到再也不能发动第二次国本之争的地步,他也不愿舍弃对纪悦妃的爱恋。

人情真是个玄妙的东西,明明知道不合常理,仍然义无反顾我行我素,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的故事了。他就受制于人情,逼迫那些反对陈鉴的臣子使出手段,也对陈鉴的身世置噱评说、狂悖无礼藐视他的皇权——帝王纵然有无上的权力,可一旦支撑皇权的臣子们处处使绊掣肘皇权,皇权那就不是一个人的皇权了。

这种循序渐进逼迫皇帝放弃立陈鉴的做法,使得皇帝大为伤神。但在他看来这过程并不是让他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陈鉴不受太子位,曾经是纪悦妃执意所为。她到底爱不爱权?爱的话过去几年就能得到,她却放弃?她在顾虑什么?她的身世,陈鉴的身世?他大惊,千回百转间,感觉自己被骗了……

想到这里,皇帝难过,握住纪悦妃的手指久久不愿松开,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朕的皇子中,询、阁、游,还有未成年的钺,他们的生母都不为朕喜爱,阁和游近来又频频动作,简直愚蠢至极,做的都是一些有损朕颜面的事。你既然执意不要鉴儿当太子,那么剩下的只有询最合格了。”

这才是皇帝今日单独与她见面的目的。纪悦妃在皇帝几次言左右而意在其他感到不安,此时等到皇帝说到正题,她才松了口气。

“陛下圣断!”她不想说太多,只四个字就想打住,用来缓释她失败后的不甘。曾经她以为她越反对陈鉴当太子,皇帝越想立陈鉴,所以她总装作不在意,甚至言谈举止都那样寡淡。

为此皇帝曾对她说:“你是朕最爱的妃子,鉴儿为朕的儿子,朕要将江山留给他,亦是给你一个富贵的后半生,你为何不愿?”

她答道:“臣妾已得陛下的恩宠太多了。恩过则悖。臣妾无德无能,不能再受陛下恩宠。请陛下成全臣妾!”

“你真是与其他人不一样。放眼朝野谁不觊觎太子位,只有你弃如敝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鉴儿着想。”

“臣妾正是为鉴儿着想才坚持恳请陛下。他天性散漫,不拘规约,非帝王之质。立储非同小可,陛下择选太子,当以社稷为重。”

“你说是为鉴儿着想,那你可曾问过他,是否真的不想要这个太子位?”

“鉴儿是臣妾所生,他的脾性臣妾最清楚。他对陛下和臣妾亦是纯孝恭行,臣妾也只愿他一生安享富贵。”

“你错了,这仅仅是你的想法。你知道,权力能使人疯狂,哪怕丢了性命也要去争夺;你更知道,权力也能换取你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皇帝几次定定地看着她,不理解她。

此时,皇帝还是如是追问,又叹道:“你就生生放弃朕给予鉴儿的权力,不怕他日后怨恨你?你可知,朕原本想等立鉴儿为太子后,就将中书令的女儿赐婚给他。”

此话一出,有种隐隐触痛流连在纪悦妃心口不去,慢慢将她带回到现实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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