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险波暗浮(1)
直到入了秋,南罗战事余下的细枝末节问题才全部清理干净。蒙承偬一改先王们对鄣朝的态度,在本年初秋就派出一支朝贡的队伍,从运南城出发,将良马、人参、麝香、红花、松子和蜡等运送到上阳城。使臣朝见皇帝后,特别提出要拜会太子,皇帝恩准,但在使臣离京后,将原本计划送到东宫的贡品减少了一半。
目前,朝廷虽政治不及全盛初期清明,尤其腐败滋生严重,加上前两年周边大小战事也削弱了国力和军力,但是这些年内土未曾出现兵乱,也未出现特大天灾,庄稼年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商贾远行不劳吉日南来北往,百业按部就班,尽管官员勒索越来越苛刻,好在底子厚还没有触动百姓的根本。
自古中原人只要温饱有保障,就不会生事端,更何况承平许久的鄣朝,人们对战争的印象早已模糊,惯于享受着安定和富泽,也不会在生存得到基本保障时扰事自戕。尤其上阳城里的皇室、贵族,几乎每日笙歌燕舞,纸醉金迷,裘马轻肥,醉生梦死,早已不知今夕为何夕了。
只说中秋刚过,含乐宫在陈询的监督下终于竣工。皇帝对这所宫殿寄予厚望,恰逢九月二十一为王贵妃诞辰,于是下旨将寿宴安排在新落成的含乐宫举行,并广发帖子邀请在京城的外国使臣参加,让他们见识一下本朝有史以来第一座湖岛上的木质宫殿是何等精致绝伦。
王天姿得知皇帝想通过这次寿宴一展含乐宫的风采,她便有心想将自己苦练很久的《凌旋舞》展现给朝廷、后宫、外国使臣看看,奈何有孕在身,只好让黄阅带领一群舞女勤加练习,一边向皇帝游说《凌旋舞》的精妙所在。
听了王天姿的话,皇帝大笑:“卿的建议甚好!仓廪实而知礼节。我大鄣既有实力让边国称臣,也有实力建造想要的殿所,既让那些蛮夷小国看看我朝的实力,也让含乐宫发挥功能,可谓一箭双雕。”
王天姿不失时机道:“陛下,臣妾听说夷莱国早将您的鼓乐谱奉若天书,号召举国学习和效仿。臣妾生辰日定会尽力献舞,让边国使臣大开眼界,扬我大鄣国荣。”
皇帝连夸她有远见,数日滞留在未禧宫,陪她听歌赏乐。皇帝虽然怠政,但是龙体大好,朝廷内外也得到暂时的风平浪静。
东宫也在为参加寿宴忙碌着,到九月二十一日卯时,滕光苑东殿里,李惠锦特意精心打扮一番准备去含乐宫。
恰巧盛装打扮的韦桃带着两名宫女也自西殿走出来,瞧见李惠锦今日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将自己比了下去,她转头嘱咐身边的侍女琳芝:“去告诉胡良娣,我一会儿到阙芳宫。”
琳芝领命去了,韦桃便摇摇摆摆朝李惠锦走来,待走近时也不施礼,只笑道:“承徽姐姐今日打扮如此艳丽,是想咱们的太子殿下携你一起入含乐宫,叩拜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么?”
李惠锦没想到她当着宫女的面嘲弄自己,气得脸色青白,一时语噎不知如何搭话。
李惠锦越囧,韦桃越得意:“太子殿下昨夜宿在宜阳宫,等会儿就携带太子妃去含乐宫。姐姐素来起得早,此刻应该在宜阳宫门口守着,再和太子、太子妃一起乘轿舆前往。今天这日子怎误了时辰——这个习惯可不好啊,只怕天长日久的,要误了姐姐对殿下的情意。”说完,眼角一斜,袖袍一甩,领着宫女就朝阙芳宫走去了。
李惠锦见她不待自己发话就扬长而去,更怔在当地不知所措,极力控制着心底的愤懑,只憋得脸泛红潮。
侍女娇儿怯生生低言:“奴婢无能,未发现韦昭训也在此处,亦没能及时提醒,请承徽恕罪!”
“说这些有何用?” 李惠锦咬牙切齿,“明知韦昭训向来无好言对我,却不能帮我避开她。你除了事后提醒或自责,还会做什么?!早知道带细孺人一起出门,总好过在这里受辱。”说着,恨恨地用脚跺鹅暖石地面。
东宫正门口已有几座轿舆停在那里,专候侧妃们使用。娇儿知道她脾性,平日寡言少语,一怒起来不是短时就能平息的,吓得心惊胆颤,垂着脑袋亦步亦趋紧跟在后。
韦桃走到了镜雪湖边的齐鹭亭,忽然看见尉迟眉月带着贴身嬷嬷远遥走来,诧异尉迟眉月此时不去含乐宫居然还往回走。
自从上次在宜阳宫被尉迟眉月暗语嘲讽后,韦桃对她颇有几分忌惮,却好奇心趋使,迎上去先规规矩矩朝尉迟眉月行礼,又看了看她的装束,故意问:“良媛姐姐是去哪里——不去含乐宫赴宴么?”仔细一看,尉迟眉月脸色苍白,似在隐着疼痛不能言语,越发好奇了。
远遥在一边忙道:“回昭训,良媛身体有恙,这不,走了一半的路就回来了。”
韦桃正担心今日场面大,自身的打扮也不出众,刚才又被李惠锦刺激了一下,恐无机会出风头,尉迟眉月退席就少了一个抢风头的人,不免暗暗高兴,还假惺惺问:“姐姐哪里不舒服?”
尉迟眉月生怕韦桃看出端倪,挤出笑容道:“昨晚吃凉瓜过量致胃痛,歇歇就好。”
韦桃“哦!”了一声,“那姐姐快回去,妹妹宴席散后再去沉香殿探望。”
待韦桃走后,远遥扶着尉迟眉月在双鹭亭的依栏旁坐下,急道:“适才姑娘不肯坐轿舆,今日合宫上下又都去了含乐宫,刚才我们走了十步一里就少见人影这时东宫里的轿舆肯定也没闲置的——姑娘还是坚持一下回到沉香殿去吧,要不在这里可真是无人照应了。”
尉迟眉月摇头:“不行!正是今日非比往时,不能叨扰别人,殿下素来喜欢简朴行事,我不能逆他性情——只在这里歇息吧,到了沉香殿找芪芎丸让我服下便无碍。”
远遥眼蓄泪光:“姑娘这个心绞病总治不好,只怕天长日久的……”又觉在此处说话不妥,下面的话就咽了回去。
尉迟眉月深深喘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姑姑胡思乱想也不济事。”
远遥忍不住鼻酸,终是有话也不能再讲,就想着刚才如果坐轿舆去含乐宫,又怕尉迟眉月犯病,走了三里路还走得急,确实对她的身体没有好处,可尉迟眉月偏偏要这般强撑着。
“听说东宫药藏局里有特制的瓜蒌薤白半夏汤,对绞心病最管用,好过咱们的芪芎丸、归心丸,我们何不去药藏局寻些来。”
这话触了尉迟眉月的心思,摇头道:“这是娘胎里带来的,药不能除根,如果去药藏局讨,少不得让人知道。我可不想让太子知晓我原是有病的人。”
远遥拭泪道:“这个也瞒不了多久啊,您有病总要治的啊。”
“吃了药丸就好了。” 尉迟良媛叹了口气。
远遥不再多言,担心尉迟眉月话说多了体力不支,便陪着她也坐到了双鹭亭扶栏旁,伸出手臂不停抚摸她的后背。
可知当初选东宫侧妃时,要求所选女子的出生、相貌、健康、才识必全俱佳,尉迟眉月天生患有心病,也被选入了东宫,其中的缘故可不简单。
当初尉迟晟接到礼部甄选东宫侧妃的文书时,就问女儿尉迟眉月可否愿意嫁给太子。
但见尉迟眉月面露迟疑,尉迟晟道:“陛下选太子内宫有权衡考量,而官宦之家谁不希望将女儿嫁入皇室。我朝近些年来皇嗣继承都是以武力解决,世风如是,谁不是如履薄冰?你祖父为避开这些牵连,却一棋不慎走错,轮到父亲我就是毫无用武之地。这些年来父亲深悔当初只听你祖父的话,不想后世子孙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尤其你的哥哥,只是统领陇州边军,一个无品级的军领,驻扎在上阳周边的州县天天和一群农夫、竖子打交道,只是一个流落在民间训练地方民兵的粗野小官罢了。所以父亲希望你嫁给太子,这样也许能改变我尉迟家的命运。你的庚帖为父已上交礼部,礼部尚书说陛下也已亲自点名,封你为东宫良媛。”
尉迟晟之父尉迟渺门,为鄣朝第三位皇帝鄣高宗陈源德发动“大元宫之变”时得力的将领,时为“北衙”禁军正统领,陈源德为皇太子,鄣太宗陈民正想废掉嫡皇后越氏生的太子源德,改立宠妃江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明王志渊为太子。太子源德早已培植了许多自己亲信,这些亲信遍布朝野,于是先发制人直接在东宫策划发动政变。又笼络了皇帝“北衙”亲卫禁军统领尉迟渺门,先控制鄣太宗陈民正,诱引皇三子明王志渊入大元城并诛杀。因陈民正只有两子,所以陈志渊死后,只好将皇位传给陈源德,并退居太上宫做了太上皇。
陈源德的元嘉朝主政共十年。尉迟氏在政变中有功,陈源德封他为武国公,世袭爵位。当时尉迟家的鼎盛引人羡慕而嫉妒。只说尉迟渺门帮助陈源德诛杀陈志渊后,曾被陈民正召到太上宫责骂,加上朝野皆说尉迟家背主忘义,从而心有愧疚和悔恨,便教育子孙将来不许再卷入皇位之争里去。
到吴德妃、陈兆泰发动“吉旦门之变”时,又想笼络尉迟氏,尉迟渺门拒绝参与,尉迟晟也只好顺从父愿,因此得罪了陈兆泰。不久尉迟渺门年老去世,陈兆泰很快被削去了尉迟晟世袭的武国公爵位,只给予尚书右仆射官衔。当时以仆射为节度、观察等使的加官,用以表示其品秩的高下,于是仆射成为虚职,非但不是宰相,连尚书省本省事务也不好过问,几乎是赋闲在家。
尉迟晟的长子尉迟坚虽武功盖世,骁勇善战,也未能获得赏识和提拔,反而因为尉迟家数十年的骂名,只能去了距离京城上阳北面三百里之外的陇州当一名无品级的边军统领。
尉迟眉月明白父亲想和东宫联姻是想改变家族的现状。确实,本朝近代几位皇帝登基前总是伴随着杀戮和贬谪,那些本来风光的家族一旦失势,大多数都在想着怎样恢复先前的荣耀。追逐权势,贪图钱财,是人之本性。她自小看惯炎凉,也对家族数十年遭受的非议很是介怀。于是表示一切但凭父亲做主,只提出对自己的病的担忧——心脏有病不能生孩子。
尉迟晟也有顾忌和不舍,可是女儿大了总要嫁人,难道因为有病就一直待字闺中?将来尉迟眉月生孩子会有危险,若天命如此也无可奈何,但不为此一博又怎么知道将来如何。便安慰女儿道:“这个不要紧。你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只有家里人知道,外人不知。”
尉迟眉月明白父亲为了面子迟早要她嫁人,再说官家女儿还没有不出嫁的,既然如此嫁给心仪的太子更好,便同意了父亲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