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皎者易污(5)
章青砚自始至终不语。侃侃而谈的陈询还是第一次看到,记得刚才一见他,只觉一位俊朗男子朝自己走来,脑海里不由浮现起初次见他的情形,当时他长身玉立,容颜俊冷,举止稳重,如今做了太子更与众不同——身穿淡黄色织有暗花的袴褶襴袍,头戴圆形碧玉冠,腰束金线皮腰包,本来相貌不凡,且添了沉稳和儒雅。
此刻,日落前斜阳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穿过窗户漏到殿内的石板上,他的脚正好踩在光线上,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在他身上细细晃漾,仿佛他也动了起来……她怔怔想着,目光不由慢慢落在他的身上忘记移开。
陈询看到她恍惚的眼神,心头一荡,凝视她的眼眸,希望从里面窥探出一点自己想要的意蕴。他这一看却将她惊醒,有一丝错乱渗入眼眸,不由别过脸去——她忽然恨自己为何一遇到他的目光就心神无措,本来好好的准备与他改善关系,临了总逆了自己的心思。于是脸蛋涨得更红。霄环和荃葙已经觉察到他们之间的变化,相互使了个眼神,就借故出去了。
晚秋,初冬傍晚的日头流转飞快,仿佛一个转身就从白昼到了黑夜。太阳更低了,血一般的红,初寒的气息袭入室内,冷得细弱的萤虫声音几不可闻。有两个内侍进来在大殿四周点上陶青瓷灯,又在书案上燃起蜡烛。他们的动作娴熟轻巧,连走出去的脚步声也听不到。
陈询记住陈睿的提醒,早计划好等章青均的事有所好转后再与她好好相处,不再为掩人耳目,逼自己踏入侧妃的宫殿半步。这需要循序渐进,于是他佯作不看她,绕过正殿整齐摆放的两排金丝楠木桌椅茶几,独自走到大殿西脚边的金丝楠木书案前,只见一张纸上新写了首小诗,便凝眼看下去:菊花初探头,萤虫入土丘。诗句平白易懂,只是其中的寓意不甚明白,嘴角一弯,“咦!还有心写诗?”
章青砚迤逦走近书案前,解释道:“适才妾看到‘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这句话,原是出自晋代周处编著的《风土记》里的《越谣歌》,细嚼其中意思,且见院子里菊花开得正盛,就胡乱写了几句。”
陈询爱她亦是爱她这份性情,见她主动和他谈起字句文章,自是欢喜,顺着她的话说:“《风土记》比南北朝的《荆楚岁时记》要早好多年。此书对于端午、七夕、重阳等等民俗节日都有记载,因此就有人编成岁时节令专著供后人翻阅。今人查考端午、七夕、重阳的习俗,所依据的便是《风土记》。”看了看她,“是因为前些日子忙于寒衣节,你才寻书看么?”
“嗯。”
“刚刚见案上有新写的字。”他顿了顿,转过话题,“你可愿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提到写字,章青砚有兴致,点点头,略一沉吟,拿起紫毫笔,在砚台里舔上半干的墨汁,附在案上写起来。
秋风秋雨到秋分,秋花秋草叶沉沉。
无管秋霜秋凉至,蓬花葳蕤河塘冷。
她伏案时,陈询的目光不轻易间落到她雪白的脖颈上,鬓脚的碎发微微颤动着,脖颈下面是一件宽松的半袖襦裙,在腰间束有玉环小绶和裙带,将她那玲珑的腰身显现出来。
这一看不打紧,只说少年易冲动,对她又是一片深情,心律不由加快,待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鬼使神差的就张开双臂从她身侧搂住她。
“青砚!”他低喃,音腔里流露出绵绵的情意。
章青砚不期他有此举动,心突突跳起来。因他抱得很紧,本想挣扎又不敢动,只觉他身上的气味非常好闻,正手脚无措,陈询将她眸光里的慌乱和尴尬看在眼里,忽地一惊,连忙松开臂弯,向后倒退一步。
章青砚站直身体,大脑一片空白,背上冒出汗来,却也是一激便恢复清醒了。耳边传来庭院中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在静静的殿堂里听了格外响亮……古往今来各种逸事她看过不少,不知不觉烦恼也多了些,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要命的是她此刻居然心神荡漾,有些不能自持,于是极力端肃容态,将目光转向窗外,不想让他瞧出一丝半点。
陈询亦随她望向窗外。月光清幽,温柔的洒在青色的大理石板上,漆黑阴森的院落也拢上一层柔光。因她的无所适从、还要拒绝的模样,陈询心里不由渗满惆怅,眉宇间竟有了无尽的寂寥与落寞,眼里布满深不可测的意味,还夹着一缕复杂的依恋,口中却道:“刚才——我僭越了……我说过会给你时间,就愿意等下去的……”
想起陈睿曾怪他用侧妃刺激她,未曾将细络私通他人产子的真相告诉她,现在又将计就计甘受胡宝芬的算计有了孩子,就想让她以为他迷恋其他女人引起她的嫉妒。可这个方法到底很拙劣,不但使她对他生分了,还引起侧妃、侍妾胡思乱想。他想向她解释,便喃喃道:“总之我对你是真心的。”又咬紧牙关,“她们——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章青砚咀嚼这几个字。他也许说的是真心话,无论如何,她就是无法抛开介意,所以做得也不尽他意,不免心生愧疚。他有四个侧妃,一个侍妾,这些侧妃是下旨送来的,其中一个怀孕了,侍妾早生下孩子——她与他之间注定要横着这些人,她如何不介怀?从前陈鉴对她说“愿得一人心”,而她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妻——名义上的。两厢比较,她的介意更深了——原来她还是在意他有了其他女人!他刚才说,不过尔尔——真的不过尔尔么?
只听陈询又道:“无论你怎样想,我还是我,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对你的心是不变的。”
这话也尽够了。他也不等她回应,想起今日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且联想到刚刚说的故事,便道:“说到《风土记》,我想起周处的故事,据说他没到二十岁,就臂力过人,好骑猎,不修小节,凶强侠气,纵情肆欲,为乡里所患。周处自己也深知为人所厌恶,便有改过砥砺的志向,为乡邻‘除三害’,又找名人陆机、陆云求学问,后来留下的功业更胜其父。吴亡后周处起仕西晋,刚正不阿,得罪权贵,被派往西北讨伐氐羌叛乱,遇害于沙场,死得其所,可见他的一生算功德圆满。”
章青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谈周处,许是暗示她提醒章青均加紧改过,于是道:“周处改过自新为人敬仰,妾寻个机会,会将太子的意思转告哥哥。”
陈询喜欢她的聪慧,正要开口,却听章青砚歉疚道:“太子为了妾的母家,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很难过。”
陈询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安慰道:“你放心!我会周全处置,只要是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章青砚没听明白,“……什么谣言?”
陈询发觉她全然不知,登时松了口气,道:“我是说昨天有人指控你宫里的小内侍在寒衣节这天的辰时,趁合宫上下忙着祭祀,潜入藤光苑西殿偷了一串天然半玉化象牙白砗磲佛珠,还找了一个人作证,看似人证物证齐全,只等定罪了。率更寺丞正在查处审讯,今早也告诉我有故意栽赃之嫌,若这样我更觉得要严罚不怠。”
他话有所指,似乎一切在他掌控之中。果然他补充道:“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其实这事章青砚根本没放在心上。那个涉事的小内侍名叫刚鬣儿,起先在穆王阁当差,生得白白胖胖,憨实敦厚。自小长在浙州沿海地域,那里盛产砗磲珠子,不是在京里这样的少见稀罕,往年向朝廷进贡的珠子也有出产自那里。他曾在穆王府和东宫里与他人吹嘘他的祖上的砗磲珠子,以致别人给他起了外号叫“小砗磲”。
他初次分配到宜阳宫当差,性本机警,有些眼头见识,曾送给荃葙、霄环各一串砗磲珠子,这在宜阳宫人所皆知,他又何必巴巴儿去盗窃藤光苑里的砗磲佛珠?昨儿率更寺丞来抓捕,章青砚就悄悄告诉他不要慌张,她会为他解释。她只想着是谁冤枉刚鬣儿,又有什么目的?她只和荃葙、霄环私下议论过,率更寺丞来的时候她特别交代不要公开,也未曾在宜阳宫声张。
偏偏陈询全知道了,还要亲自过问。
“也许我身边的侍从真有手脚不干净的也未可知。太子既晓得,等率更寺丞审讯完了再说吧。”
“等到那时怕晚了。宜阳宫里的人多是我以前的侍从,还有就是你从章府里带来的,若真有一个扒窃的‘白日鬼’,岂不是你我用人不慎的罪过?我已经让率更寺丞悄悄审理,如何处置你说了算。但我主张严罚,否则这歪风邪气在东宫蔓延开来,宫闱局必要来问责。”
“若是谣言和栽赃,太子不能公开严惩,暗地里做警告为妥,要是大张旗鼓的,岂不是坏了太子的清誉。”她的话说得自如,却明显在袒护他。
陈询心头一喜,没预想到自己一心为她好,她对他也有了此心。但见她面色沉静,便问:“呃——你这样说,好像知道是谁所为?”
章青砚摇头:“妾不知道。记得孔夫子一句话:凡夫之为奸邪窃盗靡法妄行者,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无度,无度则小者偷盗,大者侈靡,各不知节。妾平日里对内侍、宫女管教甚严,待刚鬣儿也不薄,他亦本性纯良,怎么会是‘无度者’?妾坚信他不会做这种事。”
她说得笃定,陈询便越笃信是被栽赃,若是这样他更要查清楚。“我明白了,明日让率更寺丞悄悄审问便是。”又想起她刚才袒护他的话,嘴角不由浮起微笑。
章青砚也为刚才袒护他而不好意思,佯作走近大殿东瞧看墙边的漏刻:“酉时二刻了,太子用膳吧。”
他们在正殿用膳,膳毕,陈询有意跟随章青砚朝寝殿走去。从正殿通往寝殿要穿过一条蜿蜒长廊,廊道两边隔一丈就有两盏鲜红宫灯悬挂在檐边口,霜繁露重,盛开的菊花气息混在清寒的空气里袭人鼻翼。
两人一路走着,不由都想起大婚那夜也这样并肩而行,可至今两人还如未婚一样,心里不由都生出异样的感觉。
章青砚渐渐紧张起来,心底翻云滚浪,大冷天的额角上冒出汗渍,咋一风吹,一阵奇冷涌上全身,脚步迟缓,不由站住。
“太子!”她低声唤道,眼神里有飘浮的疏离,“胡良娣怀孕……,太子戒斋期满——当去……阙芳宫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