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波诡云谲(1)
陈询想卢采玉昨日和陈睿一起经历过了一场惊险,若是普通女子早就吓傻了,她却镇定自若。
“嫂嫂辛苦!大哥的身体全仗您照看才有今日。我亦坚信大哥没事。”到底不放心,最后还是让忠玉去东宫唤几位奚官来照应。
直到酉末天色向晚,忠玉才带着三名奚官赶到清王府,一见到陈询就将手里的药包拿与他看:“这是柴公公让奴婢带来的,说是内廷里专治伤寒的老方儿,让奴婢一定要送到清王府。”
陈询暗喜忠玉变得机智,找到柴泊等于告诉了皇帝皇长子的现状。
“柴公公还说,陛下前日还问起清王殿下的身体。”忠玉又道,拿眼看住其中一位奚官,那奚官忙补充道:“陛下说,清王的喉疾与朕一般常淤痰堵气、胸膈满闷,只能平心静气方才好转。今日卑职前来,也带来了陛下御赐的南域稀有药材。”
至天黑,夜风飕飕,寒气扑地,卢采玉已派人为陈询送来一件雅青羽缎锦棉披风。到了戌时初陈睿才苏醒过来。
待诸事停当,陈询屏退左右,偌大的寝殿只留下他和陈睿二人,他躬身坐在床榻沿,亲自端起碗喂陈睿喝药。
陈睿将手一推,“吃了,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陈询这才搁下药钵:“昨儿听富源来东宫告诉我,我还不信。袁氏怎就知道大哥去建元寺?”
陈睿冷冷地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若自洁、名声远播,就有人生出嫉妒来摸黑,其结果有两个:一是毁汝一生,从此一蹶不振;二是声名继续远播,愈加瞩目。而我是你得幕后帮手,凭袁辅政的能耐早晚会知晓。昨儿还是你想得周到,多派了几位东宫侍卫随行,否则我现在已命丧黄泉了。”
陈询只觉身体发寒:“大哥体弱,第一次出门又是去建元寺祈福,虽有大嫂陪着,但你府上的奴仆大多是年长者,我想多些人有个照应,谁知还未到那里,就出事儿了。”
“崔国公提醒过我,现在还不能与你往来太多。前些日子父皇几次派人送赏赐给我,加上我生病,几位兄弟、宗室都来探视,你也来看我,他们还不会疑心,近日来的人少了,你却常来,他们能不疑心么?”陈睿稍顿,又建言,“以后他们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我放松警惕。太子性命关系国朝,你切记少来我府上。我会继续装病,至少要过三五月再见机行事。”
陈询无奈地点点头:“这般我与大哥见面少了。”
陈睿默默一笑:“这样也好。你来得频繁终究不妥。你的太子位是君父给的,袁辅政之流就算阴狠邪恶,没有君父的首肯他们也不敢将你怎样。所以君父才是关键。他近来待我虽不是从前冷淡,可也没多少关心,只不过是人到暮年又连续丧子才想起我这个残废的儿子罢了。这些姑且不谈,你自保要紧,凡是还要做最坏的打算。还有八弟其实很不安分,表面看上去懦懦弱弱,心思可多着呢,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全因五弟做下的荒唐事还未被人忘记,他才畏手畏脚。另外五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一旦解禁,也还会蠢蠢欲动。”
陈询道:“他们的心思我也知道,眼下暂时不会有什么举动。只说胡勉那件事可不是袁氏蓄意安排的?都说他们只想借此警示□□,谁知胡勉却把韦氏给牵了进去。袁党折了韦氏,按袁辅政的惯性,必有更严厉的报复。却是章青均的事难办,上次被人告发、弹劾还没事,皆因他现在主管开渠,等到潍水河渠竣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韦氏这件事你做的好,既折了袁党的臂膀,也让禁军中少了不少韦氏的人,日后你再慢慢安插自己的人,必会好过现在和过去。”
陈睿明白其中的厉害,可事情已做了了断,有再坏的消息也只能想方设法应对,继续道:“上次章青均被弹劾是明面上的事,父皇为了显示皇权威仪有所惩戒,却不太严重,毕竟章相的权势在,章青均开渠之能力无人替代,你看他短短一年就将工程进行到三分之一,按这个速度不出三年就能完成,可比君父预计的少两年。若明年渠道开通,那这功劳可是前无古人。而开雍水河和鲁江渠是君父多年的心愿,绝不会因为章青均受贿就立即处置他。再说,每每朝廷大动水利土木,都有人受贿,最后受处罚的很少有主管官吏,一来是为了维持朝廷的形象,二来是为了顺利完成工期。父皇御宇至今自有一套执政的体系。眼下你要关注的不是章青均受贿会殃及章氏,而是如何提醒他不要再继续受贿,才能确保未来无虞。记住滴水穿石,任何事做过了就变成坏事。这个还要从你的太子妃那里想办法,毕竟他们是亲兄妹容易说上话。胡勉的事刚过,袁氏又拿我开刀,也算是走明路儿和东宫对着干了。这样也好,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我们也可以在明处察觉。”
陈询听陈睿说的与他想的一致,越发笃定自己的揣测。听着陈睿的话,想胡勉的事暂时过去了,那怎么和章青砚谈章青均的事呢,左思右想还没有个头绪。
陈睿瞧出他的心思,便道:“既然章青均的事暂且平息,你就放一放吧。刚才你说眼下八弟和十弟不足为虑,我还想提醒你,他们要是真有野心,到现在还不显山露水,那才叫可怕。”
陈询想想道:“十弟前几天突然来东宫与我研讨《大鄣律》。他离开前边走边看,还不时对东宫四周看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因为爱这个地方,才对这里念念不忘,一步三回头。”
陈询苦笑:“当初我的日子过得暗无天日,才过于渴望权力,可有一天权利真的降临到头上,却觉得很迷茫,现在更多的是惶恐。有时我又想回到在穆王阁的日子,虽清苦寂寞,至少我感觉不到什么威胁。”
“高处不胜寒。”陈睿面露倦色。过去他也有和陈询一样渴望权力,可随着故太子理、敏王兹、据王茂和燕王涛蒙冤而死,才发觉权力和荣耀其实也不能确保长久,最可怕的是他们是被自己的身生父亲赐死,而父亲杀死儿子们只是为了铲除僭越皇权的宠妃家族。很多大臣从这件事看出皇帝的耐力和阴狠,吓得战战兢兢。他何尝不是?担心自己从此被人遗忘,才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陈询身上。
他们又谈起昨天遇刺一事。陈询联想到十几年前陈淼遇刺却使陈睿致残,不由心痛,执意让陈睿给他看看伤口:“大哥的胸部还痛么?”
“不碍事。我等身边的侍卫杀了刺客后才自残的,手脚也很轻,一点点皮肉伤,无妨!”陈睿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解开衣角,未等陈询看清楚又将衣服裹到胸前,“否则我哪能一下子病倒——苦肉计而已。”
陈询眼圈泛红,咽喉哽咽,沉默一会儿,道:“遇刺是在勤务坊区域的宣化街附近,时辰是戌时末,将近宵禁时分,历来左右金吾卫管理坊市治安,由其下左右翊府中郎将与左右街使在京城内左、右六街昼夜巡警。昨儿值班的中郎将是许连中,他是‘北衙’禁军正统领韦晃的外甥,韦桃的表兄,因年轻在金吾卫历练。听韦桃说过‘北衙’左右武卫将军韦修想等他历练两年就调到‘北衙’。可想而知他与韦氏、袁氏往来定很密切。当初我发现韦桃暗中和韦修串通消息,韦桃又常常借故回韦府,就让齐斐扬悄悄查探她的行踪,得知韦桃与许连中曾生过情愫。前不久韦桃诬陷宜阳宫的侍从想嫁祸青砚,我怕引来是非,只悄悄处置了没有打草惊蛇。按律韦桃的罪该被赐死,我请求君父从轻发落韦桃,只让她去绝响观做道姑,就想看看韦氏还会有什么动作。果不其然袁氏出手刺杀大哥了。好在我们有防备,只是苦了大哥。刚才奚官所言表明君父惦念大哥,这件事如果大哥不声张,袁氏定也不敢声张,但从此以后袁氏对大哥必还会加害。我们也不能由着他们欺负。左右金吾卫上将军是大哥的表舅霍璜,可否请他暗中查证一下,究竟袁氏派了谁下的手,日后也好对事对人把受的屈辱讨回来。”
“这都很明显了,不要去查吧,估计估计也不是想真杀了我,只想给我一个警告,没曾想我刺了自己一剑——正好,袁氏越想隐瞒,我越寻思着怎样让父皇知晓此事。让那几个奚官好好来看看我的身体,一可查看君父的心思,二可让袁党知道我不可欺负。倘使不让君父知道,以后类似的事再发生,我真死了外人也自以为我是病死的,君父若对我还有父子情,你的太子位就能稳固,若无,你也好看清未来的局势如何。”
“这样很冒险。以君父的精明,如何看不出大哥是在试探他。如果君父仍听从袁氏挑唆,大哥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好过不好过,最坏也就是回到从前。”陈睿故作不在意,“却是你,如不弄清楚君父的心思,那才叫难过。”
“君父,不会真的只偏信袁辅政吧。”陈询思忖,经过几个月的观察,他觉得目前袁党的存在还是皇帝的制衡在起作用,“今年伊始,君父表现出对诸位皇子的关心,封赏的封赏、宽释的宽释。如果君父念及父子之情,知道宣化街上出现刺杀皇子的事,他不会不管。”
“也不能这样乐观。从来帝王无亲情,万一这是君父默许的呢?你想袁辅政再严苛驭下,也不敢在此时做出这等掉脑袋的事。当年我被毁容、淼弟被杀,父皇为了制衡朝野,何尝不是隐忍殷氏多年?他为了扶持九弟为太子,何尝不是把十弟放在明处任人吹捧。至于最后选你这个被他厌弃多年的儿子做太子,是几位大臣的推动也是他的无奈之举。所袁党看清这一点,才敢对你加以陷害,才有今日我遇刺。王贵妃又有了身孕就是袁党又有了希望,他老人家难道不会效仿汉武帝立幼子为储君?这些都是你将要面对可存在的威胁啊。”
陈睿想起自己的生母曾是李氏府上的奴仆之女,被当时的厥王兆泰看中,怀孕后才成为侍妾。难产死后,因陈睿是长子,才在陈兆泰登基后追封为宫美人。李氏见她生下的是皇长子就格外照顾她。无论李氏出于什么目的,陈睿获得李氏的关照,在遭受毁容前也算过得平平安安,这份恩情陈睿一直记在心里。今时今日他能关心陈询,除了幼年的兄弟恩义,还和李氏当年对他的照顾有关。而前年春崔沪水保媒又将霍璜之女嫁给了李秉成之子,李氏和霍璜又成了儿女亲家,这关系又不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