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帝王心性(1)
钟毓桥北。
有几个疲惫不堪的宫人躺在离皇帝銮舆不远的石台上休息,他们身上胡乱盖着被褥,有的只随身衣衫睡着了。一排排碧绿绿的袍子与草色无异,人又如烂泥到处躺卧,若不是高低不均匀的鼾声,初来乍到的人还以为这里只有一片荒原。
陈询早就下了马,一步一步朝銮舆靠近。他卸下铠甲,换了绛纱单衣,白裙襦,束革带,连脚上那双白袜和乌皮履也弱弱不堪风雨,通身文儒者风范。风过无声,进贤冠下发丝不乱,浓眉俊目,高鼻薄唇,在宫灯映衬下清朗分明。
此刻御前只有冯峒,他刚刚悄悄哭过,眼眶红肿。他为陈询掀车帘,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陈询早已察觉到冯峒的异样,直到车帘打开,见皇帝闭目依在榻围上,才回头凝目仔仔细细看了看他。
冯峒垂目,睫毛格外浓厚,却也没有掩盖住眼敛上的泪汁。余光感觉到陈询正在盯着他看,才抬起半个眼皮,抖抖牙齿刚要说话,就被陈询挥手阻止了。
同时,皇帝睁开了眼睛。冯峒庆幸自己未发一言,太子也眼疾手快。他喘了口气,等陈询进入车厢放下帘子,才走几步蹲在一旁无声地大哭。
半个时辰前,一位宫人送来的白绫正被他紧紧藏在胸前的衣兜内。白绫轻若无物,却能生生吊死一个人。原来柴泊白白胖胖的,自从叛乱发生后就日益消瘦,到临死悬在樟树枝桠上,一点风也吹得他摇摇晃晃。冯峒想起那场景,心有余悸,然而,唯有心痛。
这是陈询最近一次距离见到皇帝、他的身生父亲。
从小他只能远远看着他,心有所往,却无半分勇气。幼时,他曾听到陈鉴喊“爹爹”,他以为身处市井,平凡人家的子女皆如此唤自己的父亲。有一回,正是春和景明日,外面艳阳高照,花朝节过去月余,在诸王宅邸,他掩在花丛背后悄悄念“爹爹”二字,心底似这暖风拂面衍射一阵阵久违的温情。
谁曾想这一声声被来探望他的母亲听到了。她拉他到一个偏静处,警告道:“你只能称呼父皇、君父,切不可叫爹爹!”
他对母亲的警告耳熟能详,自不敢在大众之下说些不该说的,不曾想在宫里第一次私底下喊“爹爹”,也会被母亲责备。
“母亲,儿子去街衢市井,那些百姓家皆唤父亲为爹爹,儿子怎不能——”
“你不是在寻常百姓家。”李若卿又强调,“诸皇子中,只有楚王能唤,陛下亦不介意,更执手拥抱相待。但那只有楚王,其他人,不可以。”
他跟着母亲进入房子里,等母亲一一检阅完他的读书起居,他固执地问:“为何不能喊父皇‘爹爹’?”
李若卿眸光转黯,又微笑道:“你父皇是天子,等闲谁也不能靠近,他自有威严,也必须威严。你是皇子,亦要得体示人,方不辜负身份……”
二十年后,母亲的这句话还在他的耳边,尤其现在,皇帝近在咫尺,不由想起这句话,恍若梦境,绝不真实。
“你来了。”皇帝朝他伸出一只手掌,指住离御榻最近处的一块团铺,“坐!”
他依言屈膝跪下,双足被臀部压住,才觉察袍子下流了一串汗珠濡湿内袍。只这一回,他没有像从前那般垂首不动,而是抬起眼睛直视皇帝。
原来自己的眉眼与皇帝如此相像,只有那张薄唇随了母亲,没有皇帝的唇沿那样均厚。
“近来,朕见多了铠甲勇士,你这装束几乎不见了。可知,翻山越岭,车马往来,等闲衣裳穿不周整的。”皇帝笑道,双颊皮肉皱起,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的内心,仍然无波无澜,唯有股臀下的汗水涔涔不断。
只听皇帝轻声问:“你回京后,打算怎么做?”
陈询浑身一紧,身上的汗水似乎瞬间也干了。想好了一些应对说辞登觉无关紧要。父子四目触碰,已然无需那些客套和掩饰,也许人之将死,不必在乎尔虞我诈,何况他们是亲父子。猜忌、担心生出的勇敢、无畏,在接二连三的大变下,的确需要坦诚相见,否则他来做什么,皇帝父亲又要见他做什么。
他已晏然自若,言词转而清晰:“加固城墙,招兵买马,保住大元城,然后破城杀敌,再将父皇从离宫接回。”
“接回朕后呢?”
“父皇还是九五至尊,儿臣仍是太子。唯有请父皇不要再像从前,与儿臣有隔膜。”
皇帝从容指顾:“如此庙堂之量——你几时就想说了?”
“从儿臣知道自己是父皇的儿子的那一天。”
静默,充斥于车厢。
“你时刻记得,你是朕的儿子?”
皇帝这话问得奇怪,连他自己都觉得异常。他又想到陈鉴,许是真的老了,看山看水、看人看物,趋于超脱和淡然,但是他到底是君王,潜伏在内心深处需要万民敬仰的感受从未消失过,“如果,清王还在世,他也会这样对朕说吧。”
“是。儿臣承大哥指教,儿臣也听说很多帝王家骨肉离间,但儿臣对大哥只有手足,如同大哥对儿臣。”
“你有这份心情很好啊。”皇帝不置可否。
皇帝深邃的眼珠子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故事,“你可知道,你马上也要面对骨肉相残。”
“儿臣知道,但儿臣不畏惧,也会先用情感化,如若不能再发制于人。”
“你无须畏惧——”皇帝点点头,“朕希望你不要伤他性命,日后给他一个安生之所,便可。”
陈询想从皇帝那里陈鉴得到的宠爱和爱护一直最多,但他不明白,为何已经知道陈鉴身世的皇帝父亲对他还父子情深?难道是日久累积的亲情,远远超出了血缘的隔膜,早将恩怨和龃龉忘掉了?
“父皇晓得九弟要……”
“你们的一言一行,朕岂能不知。”
“父皇既知道,为何还要给他北衙禁军管辖权?”他终不甘心,“儿臣有很多疑惑,从来不敢问您。父皇还可告诉儿臣,为何如此厚待楚王?父皇召见儿臣,儿臣也想与父皇推心置腹。如果父皇召见儿臣,为的是楚王,儿臣觉得无话可说。请父皇告诉儿臣,父皇要见儿臣,究竟为了什么?”
他的小心翼翼,总不能换取一丝怜悯,难道卑躬屈膝总让人瞧不起?他“卑”的是亲情的缺失,“躬”的是皇权的威力。他渴望权力,因为卑躬屈膝太久了,他需要权力释放压抑,需要权力好好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但现在看来,他真不能小心翼翼。老实和畏惧,一般不会有好的结果,倘若他一开始就不拘小节,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凝视皇帝。他始终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比嘴里吐出的话真实千百倍。一天又一天的时光,正在流失的生命,他最想望的和最不愿浪费的,是幼时没有的父爱,少年风发时、青年指点江山,浩瀚的宇宙,人生如流星,划界皆无形,五陵少年,红颜皓首,芳春厌老,再回头看,真的只在一瞬间。尤其对于他来说,岌岌可危的权力能够尽快掌握在手心,离别太久的伴侣能够尽快回到身边,比什么都值得。
“父皇当年为了平衡朝野势力,将章氏一门的功绩全部抹去。章青均受的贿与袁氏父子肆掠敛财、黄闵韧发兵叛变比起如九牛一毛,而渠道崩塌也是人为故意破坏。父皇当初为了打压儿臣才如此对待章家么?如这样,父皇让儿臣联姻章家,岂非真心要立儿臣为太子?”
陈询眸光烁烁。他终于当面询问父亲,他在他心中到底处于什么地位。从全盛朝开始,立储、易储从未在世人口中消失,仿佛这是个永远的话题,而朝廷总忘记国本的重要性和稳定性。
皇帝容颜依旧淡淡,“全盛二十三年,废太子理诏书中写道:太子带兵闯未禧宫欲杀贵妃,太子纵容东宫舍人狎妓,太子私留敏王、据王夜宿东宫,太子引起春闱考生投卷案,太子乳母之女滥杀无辜、太子不顾法度维护……。你,可还有印象?”
“有。”
“在定太子罪责中,未曾提到太子矫诏调兵,所有罪责全部由敏王和据王承担。你,可还有印象?”
“也有。”
“朕立太子,绝非一时兴起。太子理的学识不在清王之下,全盛初年,朕的确想立楚王,但楚王无帝王之资。朕选太子理是因为他行列第二,身后并无勋贵门阀,寒门曹氏又尚儒崇德,南罗一战曹翩的才能你最清楚。但太子理有个致命弱点,容易被人蛊惑。皇甫氏和贺氏更是朕施政的绊脚石。人人说殷氏乱政是朕纵容。朕欲发箭,由谁先锋,在朕看来,也要一个门阀才行。朕所为,皆为以强制强,朕别无选择,只有全部铲除。”
直到今天,这都是所有人不轻易说出来的往事,明面上皇帝在“未禧宫事件”后失去了四个儿子,如果加上死在前头的卢王、后来被人杀死在外乡的忠王、病逝于上阳城的清王,皇帝登基以来失去了七位儿子,至今皇帝一共只有十三个儿子,余下的六个,除去年幼的各具情态,也只有陈询堪为正统。
此刻,陈询仿佛明白父皇召见他的意思。他心底五味杂陈,不辨悲喜,“父皇何时知道儿臣要回京的?”
“你何时要回京,不也是朕步步引导你如此走下去的么。”皇帝微微一笑,“从朕离京,朕就在为你回京做准备,但你根本不知,此前也不想让你知道。”
陈询惊讶,“父皇……?”
“从走出大元城,朕就后悔了。”皇帝声音低哑,“上阳城墙不牢,但可以集众加固;然人心一旦涣散,就再也聚合不起。”
皇帝将头往榻背上仰了仰,些微衰气盈眉,“臣子离析,宗室观望,百姓惶恐、叛贼嚣张……皆源于朕之过也!”
“父皇!”陈询喃喃。第一次他与父亲促膝谈话,竟可直达心胸,令他更意外的,这个开头居然是皇帝亲自挑起,他的谨慎细微全派不上用场,唯有以诚相待。
“儿臣亦有罪过,未能为父皇分忧。”
“你怎帮朕分忧?从你入主东宫,朕从未与你认真谈过一次话。”皇帝有些愧疚,“天家父子,几人交心?朕过去不能与你交心,只因你是朕的太子。君主在銮,储君修德,你以为真的有众人维护、万邦拱卫?朝堂内外,人心各异,莫说从开国起,勋贵世家遍布,宗室造反频发,只说近些年,朕扶持的那些没落贵族、寒门清贵又有几人不见利妄为,私底下为本族做打算。朕近妃嫔、亲皇子,他们更侧目计算,而朕唯一能做的,只有用他们的矛戳他们的盾,只有看他们相互争斗。很多事,很多人,曲枉矫正、将错就错,也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