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帝王心性(4)
请求的呼声此起彼伏,似要将这山谷全部充斥。所谓造势不过如此,他并未造势就得到这样多人的支持。也许世事如是,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总是最正确的,尤其现在渴求一份安稳是多么的珍贵,能游说一个人成为他们的统帅,更显得弥足珍贵,何况游说的是太子。
正当陈询与百姓周旋之际,有名驿使打扮的人前来与陈询耳语。陈询眼睛一亮,对齐斐扬、张晁道:“越黔馆驿运出的万担粮草快要到上阳城了,还有五千干粮送到了御前。”
齐、张格外开心,“有了粮草,殿下可以就地策动百姓。”又问,“这批粮草从那里筹来?”
“驿使说与袁志琅有关。”
齐斐扬笑了,“敌之家当,为我所用,可比双倍军马。”
张晁急得很,“属下很想知道袁志琅还在华州吗?粮草又从哪里劫来?”
“管他从哪里来,落入我手,即为我的。”陈询沉吟一会儿,“嚯”地站到一块石台上,大声道:“各位臣民,孤从未想过避危苟存。昨日孤痛失一位尊者,孤铭记他与孤临别前的话,又幸得他全心相助,已有万担粮草送到上阳。孤身为太子,责无旁贷,今日更不会推卸责任。现在孤宣布,立即回京,召集英雄侠士抗敌,有愿意者,请随孤走!”
又一次大规模的迁徙,不同的是陈询只带着十多位近身随从和一大群逃难百姓。马蹄每迈出一步,离京城就近了一步。那繁华的京城不再是温柔乡,陈询此去前途茫茫,可没有其他选择,唯有回到那四面楚歌的皇都。
等走到距离越黔馆驿三十里处,由张熙哲率领的驿站将丁们早早站在路口。
陈询讶异,下马:“张先生知道孤要回去么?”
齐斐扬亦跨下马笑道:“上苍亦懂得怜悯,粮草都来了,此乃天机也!”
张熙哲抚须笑道:“殿下,小臣只尽点绵薄之力。”
“先生过谦。先生刚帮助孤为父皇送去干粮,此功岂是一般能比。”
张熙哲叹道:“原本小臣以为毓漓馆驿会有驿将迎驾,并未及时运送粮草,谁知那里驿臣如此不堪。小臣想,殿下与陛下隔阂太久,若在此刻雪中送炭,陛下必记住殿下,若能换来陛下对殿下的认可,更值得。”
陈询笑道:“昨夜才知道,君父待孤,实则从未忘记父子亲情。”将前事叙述了一遍。
张熙哲欢喜道:“如此更好!日后越黔馆驿可名正言顺协助殿下了。”发现陈询双目在他周围找寻,张熙哲又笑道,“尉迟将军还在毓秀山下指挥部下收拾华州叛军残部,他说今晚会赶来拜见殿下。”
“孤很好奇尉迟坚为何这样巧就截获了袁志琅的叛军,还能将他们的粮草抢到手。所以今晚孤一定要见一见他。”
“尉迟将军在陇州与黔州统领边军这么多年,对此处的地形熟悉得很。袁志琅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前几日他凭借袁辅政的势力在华州举起叛旗恣意妄为,现在又大张旗鼓带着叛军北上,已经到了观州。他到底浅薄,以为陛下离京,上阳城就如入无人之地,竟将从观州抢来的粮草堂而皇之从沥水上运往华州。尉迟将军得悉就派人在城外沥水和澭水交界处围堵,打得叛军稀巴烂丢下粮草直朝京郊逃窜。尉迟将军又发现在毓秀山一带有华州叛军出没,想必是来接应运粮草的,于是想杀之殆尽,为殿下绝了后患。他也在沥河的离滨渡口集结了两千水军,只等殿下回京指挥。此次能顺利抢取袁志琅的粮草,这些水军功不可没。”
“这样多的水军从何而来?”
“是司马将军从华州、甘州逃难到京城的百姓里挑选。陇州边军一到京郊,就给予他们好处,又晓以大义,陈述利害,尉迟将军并将沥河设置水军的目的说了,华州和甘州的百姓得了好处,本无栖身地,纷纷愿意充当水军,就与京城收编的百姓一起组成了一只水军。不得不说,尉迟将军邀买人心非常在行。除了水军,他还从民间收了两千兵士,现在也编入司马将军收编的民兵营。”
陈询拉住缰绳,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一位近身侍卫又欢喜地跑来回报,“殿下,呼延江派一名禁军前来求见殿下。”
“哦!呼延江的行动很快!”
说着那名百姓打扮的禁军已到跟前,“回殿下。陛下听说殿下派人送来增援的粮草,并未说什么。现又有将士提出清算队伍中的亲袁氏和王氏的几位臣子,陛下为正视听,斩杀了御史中丞姚益和户部尚书范贵昌及其妻妾子女。葛仁若不携家眷逃跑,这回也被赐死。”
陈询冷冷道:“他们早该死了。”
张熙哲问:“殿下,您与陛下已和解,但朝廷并不清楚。形势如此,陛下可对殿下说,该如何对朝廷做个交代?”
陈询想起那日与皇帝别前,“君父说他自有安排。可我觉得不能被动等到,”
齐斐扬也用探询的目光看住陈询。
陈询道:“孤现在修书一封呈于御前,将遇到百姓的情况陈述清楚,再恳请告知随驾官员。”
张晁道:“哪有那样多的规矩?还要上书陛下。”
陈询道:“此信送达御前时,可让信使再带一封给三公九卿,内容相似即可。还有一封单独送给楚王过目。”
张熙哲点头:“殿下思虑周全。陛下一定想为何御驾到越黔馆驿,张熙哲说储粮只够饱餐一顿,现在紧要关头殿下却能调拨粮草解燃眉之忧。固然殿下送去粮草为表孝心,可于陛下来说,他的真实想法还不能让其他人明白,是为了殿下回去的途中不能受其他有异心皇子的刁难。但陛下放走太子却是大事,陛下必要有交代。天子治理天下,孝为先,忠为本,殿下视孝为上,以忠伺君,全在这份信里,将来还有谁敢借此诋毁殿下。殿下修书一是表示时时刻刻遵从陛下,二是也可给其他人一点警示。”
陈询亦点头,“嗯,只要大臣们明白孤的心情,楚王怎样看孤,随他。他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死而无憾,亦不授人以柄。”
张熙哲暗想如此一来自己省心不少,也算对得住章令潜的嘱托。只有张晁和忠玉对齐斐扬的话似懂非懂,又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说什么,只管忙着为陈询寻找笔墨纸砚。
当晚,陈询等人宿在越黔馆驿,聚在一起谈论起南罗战事后,巨渡节度使司马祁和西凉节度使杨褊手中的兵权,陈鉴联姻了司马家,他们手里的守军日后多半会落入陈鉴手中。杨褊常年驻守在西凉郡的凉州,因杨氏一族祖籍就在上阳,是朝臣中少有了京兆府尹本地人氏,为此数十年来有大批家眷留在京中为官从商,此番赴离宫,杨氏一族也少有人随驾。听说是杨老夫人的意思,杨氏祖上规矩,无论外界如何翻云覆雨,杨氏族人不可擅离或弃守祖宅。皇帝也遵从杨氏的祖训,在随驾名单里几无杨氏族人。但杨褊却曾传出对皇帝不带杨氏一起走的不满。于是陈询计划今晚与尉迟坚见过面后次日寅初就朝京城进发,可以早点与杨氏取得联络,免得陈鉴捷足先登。
“殿下想见尉迟坚,是想看看他究竟是否真心帮助殿下?”是夜,齐斐扬陪着陈询在一间馆所里,不免说起尉迟坚。
“换成你会相信,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会成为自己的同盟?”
“当然不会。”齐斐扬感到陈询有心思,“不过,尉迟坚对殿下可谓恪守承诺,尽心尽责。”
“我不清楚尉迟坚到底为何帮助我,但无论如何对他这份忠心当有所表示。你也听张先生说了,尉迟坚襄助我是张先生的劝导,而非因为尉迟良媛。既然与我的内宫无关系,不管局面如何当及时慰问将士以示重视。”
齐斐扬回想起尉迟良媛那日独自寻他说的那些话,那天他们准备回京,尉迟良媛言之凿凿陈述尉迟坚在越黔馆驿的兵力部署,也提及在京中的安排。她让齐斐扬转告陈询,尉迟坚与她肯定齐心协力辅助太子。齐斐扬也为曾见过尉迟坚,自然对尉迟良媛的话深信不疑。也没想到尉迟良媛与尉迟坚兄妹之间并不亲近,但尉迟坚偏偏听了张熙哲的话成为陈询夺权的一个重要人物。在他看来尉迟良媛是否骗了陈询不重要,重要的是尉迟坚的帮助对陈询的未来有何益处。可他也深知陈询一直忌惮尉迟良媛,尤其尉迟良媛借章青均一案迫使陈询直接废了太子妃,如今又以尉迟坚取得陈询的感激,对于陈询而言尉迟良媛此举非常卑劣。只是想不通明明知道这个谎言很容易被揭穿,为何尉迟良媛还装得很真?
越黔馆驿处于山谷下一片平坦的沙地间,临近钟毓河支流,夏日山谷湿气重,蚊虫倒比别处多得多。陈询所住的屋寓正是故太子理、故敏王兹、故据王茂以及死去得西阳长公主住过的“霜亭”。他原本心存忌讳,但听张熙哲说章青砚到绝响观修行曾留宿在此住的也是这间屋子,不免心有触动,忘了忌讳就住了下来。
直到亥初,一直趴在霜亭外廊地上监听马蹄声的忠玉从外面走进来,“殿下,估计是尉迟将军来了。”
霜轩大门开敞,两面燃起数条手腕粗的驱蚊香冒出一卷卷浓厚的烟气,弥在四周,月色晦暗,天色迷蒙,加上烟雾缭绕,即使点燃三五只火把也看不清数米以外的景象与人影。
系在马背上的铃铛声越来越近了,陈询立在庭院中央,透过烟气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那酷似尉迟眉月的脸庞上,多了几分男子的刚冷,尤其那双细长的眼睛,隐隐透露出丝丝邪魅,仿佛是尉迟眉月的眼睛在一动不动地观看着他。
那人直到走到他的跟前才弯腰打了一个拱。这不是觐见太子的礼数,仿佛是与一个平级的官吏见面,那样随性而散漫。
陈询心里泛起一阵不满,但脸上却堆起少有的笑容,“你就是尉迟坚?”
“正是臣下。”
陇州边军素无品级,遇见有品级的官吏也只职称属下,从无自称“臣下”的。自称臣下或臣的都是有品级的人。陈询笑道:“将军之名声播远扬,父皇让你做边军统帅实在太委屈了。”
尉迟坚仿佛生而不懂谦逊,回答道:“陛下确实将臣安错了地方,将来太子继位,一定不会如此安置臣吧。”
“哈哈!”陈询仰首大笑,尉迟坚是真性情还是真愚钝,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也说得出来,真想不通他与尉迟眉月一母同胞,为何是相反的两种性格。如果尉迟眉月的心机加上尉迟坚的勇邪,朝廷还真忽视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将军这样自信?”陈询忽然对第一眼看上去毫无好感得尉迟坚产生兴趣,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难道将军真以为,当初尉迟氏是受朝野排挤才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