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漓水风啸(1)
早在六月初,华州叛军沿着华州的沐水渡口绕过蠡州进入了江洋渠,一路攻城掠地连接侵占三座城池。他们所到之处全是本朝比较繁华、少有驻军的地方,当中有江洋渠、鲁江渠交错穿过,曾是南北货运的要地,在没有叛乱前,商户繁立、美女如云。华州这群对财色极度渴望的叛军,在每座城池里都实行了“劫粮、劫财、劫色”,之后直抵越州的洛川县,再进入潍水河到达漓水东岸。
关于离宫多宝藏的传言,在袁志琅叛变之初,就已经引起这群瓦合之众的垂涎,到了漓水东岸后他们之间起了分歧,分歧的焦点是谁第一个进越州城。吵得最凶的是袁志琅豢养的胡人猛士。这十几个胡人是袁辅政花费千金养在华州的老宅里,起先是袁家用来看家护院的奴子,后来作为贴身保镖随袁志琅到贡州,因为护主有力,他们越来越跋扈,逐渐将贡州袁家控制的一些田客分为各自的派系,数年来在内部形成互不相让的架势。
等到了叛军南下,彼此的力量成为抢夺多寡的决定性因素。在抢夺时,他们当中又分成无数个利益团体,尤其对离宫的宝藏都暗存独吞的野心,哪里还有半点对袁志琅的忠心,只是囿于到一处总有朝廷军反抗,百姓反感,必须群体合作才能达到目的,所以分歧归分歧,搜刮民资民膏时还是目标一致的。对此袁志琅并不担心,他最初的目的就是敛财,他以为现在这么多叛军东串西串,多他一支不为多,但少了他这一支就亏大了。乱世盛产英雄的同时,也生出无数没有礼义廉耻的小人,袁志琅是小人中的极度贪财者,特别在袁辅政被先皇赐死后,他无子无女,亦无兄弟姊妹,趁乱敛财就成了他的最大乐趣。
袁志琅的贪婪助长了其叛军群体的贪婪,所以面对传说中的离宫宝藏,他们的欲望似乎得到极大的满足,每天算计着如何拿到那些财宝。所以每次谈的话题都围绕离宫宝藏最终归于谁,仿佛不是打仗,而是兄弟在谈家产的归属。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在华州叛军中如家常便饭,一个月来,有些叛军绕过漓水曾潜入越州甚至进入离宫,被发现后或抓或死或逃不在少数。
为此,李垣又喜又忧,喜的是华州叛军如此贪婪也如此浅薄,忧的是离宫并无宝藏。他懂得当一群冲着钱财而来的人发现得不到钱财时,就会用杀戮来泄愤,单纯的贪财者爆发的暴力就在抢不到钱财的时候。他几次对陈鉴谈起担忧,陈鉴不以为然。
“我正要灭他们,就怕不来,找不到动兵的由头。”
“是啊,北衙和兵部的人还在越州,大王不能轻易动手。”
杨开甲领的左右羽林卫就是“北衙”禁军,管方强新领的金吾卫隶属“南衙”,是本朝历代君王在两衙中的亲兵,先皇死前留下密旨要他们守在越州。兵部郎中萧玉方当初是代表兵部到越州,他刚得陈询密旨留在越州协助杨、管。名义上目前“北衙”统领还是陈鉴,但从杨开甲的态度看,现在的北衙禁军根本不受陈鉴掌控,而且时刻监控着陈鉴。这明显的监控加深了陈鉴要离开越州的决心。这也是陈询一直没有下旨要杨开甲、管方强和萧玉方回京的缘故。陈询希望陈鉴主动来攻击京城,但不想他对叛军有所打击,毕竟在叛乱时谁获得军功多,谁主宰天下权利的胜算就大,哪怕如陈询已继承皇位,在成败面前还是强者更能得人心。
“本王一定要在越州将袁志琅剿灭!”陈鉴坚定道。
“属下懂大王的意思,大王计划从灵州出海北上直捣贡州乱叛军的后方,大王先剿灭华州叛军可积累名望。先皇放出越州离宫多宝藏传言,是为了分散叛军的注意力保上阳,可见先皇留在离宫的兵根本不会忠于大王。可是剿灭华州叛军需要水师,现在何潞的水军也转到蠡州为上阳效力,大王能用什么来攻打呢?”
“王妃刚有书信来,说巨渡有五千兵驻扎到灵州了,说只要本王需要,可以全部赶到越州。且这五千人是水军,而且是曾与峰塘林西盗匪对决的精兵强将,袁志琅打离宫,杨开甲和霍璜没有不还击的理由,本王不与他们一起作战,但只要与他们目标一致,谁又能说本王不对?”
“那五千兵是司马将军为押送战马才派到灵州来。属下疑惑,为何上阳得知巨渡有五千兵到了灵州,一直没有发话呢?”李垣摇头,“上阳知道巨渡的兵到了灵州却不走意味着什么,现仍无人提异议,是上阳以此用来试探大王的本意?”
“他一贯会这样做。可我不管,我的目的是要拥兵攻打贡州,他不说话我就将巨渡的兵收为己有。”
“大王将计就计,属下也没话说,就怕这是上阳下的一盘棋啊。”
李垣的担心是有依据的。无论是先皇,还是陈询,巨渡节度使司马祁和西凉节度使杨褊手中的兵是朝廷控制西南边疆的主要力量。现在由新君新封的巨渡节度使司马清庭执掌兵权,也就是说,陈询并没有因为陈鉴是司马祁的女婿而剥夺司马家在西南的兵权,反而世袭给了司马清庭。司马清庭与司马清焕在司马清韵嫁给陈鉴时产生极大的分歧,司马清焕认为妹妹不能嫁给不爱她的人,而司马清庭则力主促成这门亲事。司马清焕曾在陈询面前谈到此事,陈询断定司马清庭有异心。就让司马清焕以探望父亲为名去了一趟渡州,并提醒司马清庭要忠于朝廷,但司马清庭有做国舅的梦,已允诺妹妹帮助陈鉴割据西南疆土。在他兄弟博弈间,司马祁猝死在渡州,脾气暴躁的陶和长公主将责任推给司马清焕,更引起他们兄弟敌视,没几天陶和长公主也离奇死去。司马清焕回到上阳宣称与哥哥势不两立,而司马清庭以后的所作所为的确在一步步引导陈鉴走上夺位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陈询还不对司马清庭削权,李垣觉得不简单。陈询主政有先皇之风,对付敌人善于优抚在前,如不听就混淆视听、明弃暗夺,往往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做法,却能让对方受到最致命的打击。
巨渡郡位于本朝西南,离灵州五百里,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南罗国的商运一般从渡州通过,有一条被两国通用的“剑春道”是没有关卡的官道,巨渡郡的稻米、麦麸、水果等皆由此道运往南罗国。广阔的平原繁荣了商路一带,司马清庭经常行走在“剑春道”,从商户中得知灵州拥有本朝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财力。“剑春道”始成于全盛二十四年南罗战后,陈询凯旋归来献《山水志》于御前,建议开“剑春道”。这是他深入渡州、姚州、干州作战之余勘察的地形,又对贯通南罗国与趾檀国的洱水与沧水做考察,与曹翩商议一起写入《山水志》中,其中特别提到两河的水产丰沛以及沿岸的马匹优良,如果拓宽靠近这两条河的水道,可将水流引入渡州、干州等地。
陈询的《山水志》是先皇看重他的一个主要因素,在“剑春道”开通后,沧河上的水路也热闹了,由定南侯曹翩管理的峰塘林西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凡是鄣朝与趾檀国、南罗国之间出现盗匪纠纷,峰塘林西就是解决三方纠纷的最佳地方,毕竟在三个国心中这块地曾独立了四十年,有恶名声,也有好名声。鄣朝放任峰塘林西由曹翩管理,实际上也是想给三国间留下一个缓冲带,避免过多的纠纷牵涉到本土。
在曹翩心中,陈询是他一生的恩人。陈询让他继续留守在峰塘林西,是要他监察巨渡郡的动向。先皇在世时,曹翩除了对南罗国负有联络和监察责任,还将巨渡郡的情况时常密报到御前,尤其在先皇要立陈询为太子时,西南边镇的稳定非常重要,先皇欣慰,对陈询的好感又增了几分。后来真如蒙承偬对陈询坚持写《山水志》的评价:不随大流,另辟蹊径,反而能制胜于无形。成功往往留给有准备的人,就是这个道理。
目前上阳对南罗国可谓更尽心,陈询登基后对峰塘林西作全部的整顿,还言说允许南罗国在峰塘林西驻军一起协管此地。当然这也是曹翩一手操办的,新君信任他还放手让他去做,更因为陈询与南国国王蒙承偬曾有的交情,彼此信任,又能稳住西南部。曹翩非常重视商往贸易,但随着叛乱发生,他整顿的焦点全部在马匹上,已经用渡州、干州的稻米和水果换了一千匹马,然后写一封奏章给陈询。很快就有信使将皇帝的御书送到峰塘林西,说陛下要求曹将军去渡州让司马清庭派五千兵马护送这批战马到京。
起初,曹翩很诧异陈询为何要他去找渡州的兵送军马,而且明确要求这批军马要从灵州经过?想了一个晚上才恍然大悟。司马清庭太会管兵,多年来将渡州的兵训练成铁板一块,护卫了西南边陲的安危,却也成了朝廷难以调动的兵营。陈询害怕这支兵队以后整个投向陈鉴,才用分散的办法先拨出一批兵离开渡州。而此时调拨渡州的兵,可以看出司马清庭是否忠于朝廷。如果军马和渡州的兵顺利到达上阳,说明司马家没有投靠陈鉴,如果半途有变说明司马清庭对朝廷有二心。怎么试探是否有二心,让兵马路过一趟灵州就见分晓。
果然,司马清庭非常乐意接这个差事,因为他已经等不及要陈鉴起事了。渡州的兵和军马一到灵州,他就说军马和将士水土不服,已在灵州拉肚呕吐不能行走。同时派人到越州告诉陈鉴希望他朝灵州撤退。
他劝陈鉴以何名义到灵州呢?以江塑牧、灵州大都督及右卫大将军的名义。这是先皇封给陈鉴的官职,系遥领没有实权,但在这时却可以成为陈鉴到灵州的一个理由。司马清庭说,本朝对皇子遥领的官职还有一层含义,和平时期的确只能遥领,但遇到大事得这官职的人可以捧着圣旨行使区域管辖权。上阳格外尊重先皇,必会尊重先皇每一道圣旨,而楚王前往自己遥领的江塑郡,是到自己的封地去,也遵循先皇故去、皇子回封地的制度。又把灵州的情况说了一遍,不外乎说南域富有,又未遭战乱,还有一些沪王隐藏在灵州江湖的旧人,以及已经逃到灵州的李棠栗和薛王等人,只要大王到了灵州,巨渡郡的兵就立即分出一半转往灵州供大王使唤,留下的一半兵马守卫巨渡郡,也将巨渡郡一并划归陈鉴,从此与上阳朝廷成为对立之势。先割据南方为王,何不乐哉!
本来陈鉴也有这个打算,但当得知袁志琅来到越州,他改变了主意。
李垣却不同意,所以才有刚才的那顿劝说。但也猜出陈询对巨渡兵留在灵州不走没有发表异议,肯定是想借此试探司马家和陈鉴,慢一点去灵州也行,但留在越州就要面对华州叛军,那如何与袁志琅对抗呢?陈鉴的提议不是不可行,甚至是非常可行,既解除了被杨、管的监视,也能趁机将巨渡在灵州的兵调到越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