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卿时
万籁俱寂的夜,同样彻夜未眠的还有被陆之珩刺痛尊严的秦姝。次日一早,她眼底乌青且眼眼睑微微肿起,云屏问及缘由时,她只推说是夜里做了噩梦的缘故。
好在云屏手巧,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才将将盖住。陆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喜欢看小辈们鲜艳活泼的模样,若是在她跟前形容憔悴,定是要惹她嫌恶的。
她匆匆用完早饭,就带着云屏去芙蓉院给姨母请安,又和陆希月、陆希瑶结伴去松鹤居给老夫人请安。
一进门,三个人就察觉到了松鹤居凝重的气氛。陆老夫人沉着脸坐在上首,崔氏也眼眶微红地拿帕子拭泪。
站在一旁的李嬷嬷和田妈妈都面色凝重。见陆希月等人来了,李嬷嬷立刻给她递了个眼神,陆希月生来机灵,很快就会过意来。
她几乎立刻挤出了一抹笑,轻手轻脚地走到陆老夫人面前,娇笑着搂住她的手臂,软糯着嗓子撒娇:“祖母,谁惹您不高兴了,月儿替你教训他去。”
见老夫人仍是叹着气,陆希月又拉着她的胳膊晃动起来。“祖母,您不要生气嘛,您一生气,月儿都跟着伤心了。”说着说着,陆希月的嗓音也跟着哽咽起来。
看着她这副又贴心又黏人的样子,陆老夫人无奈地笑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嗔怪道:“你呀……一天到晚哄我……”
小辈们都来了,崔氏仓促地擦擦眼角,脊背又挺直了。她惯是争强好胜的,自然不愿意让小辈们笑话。
“祖母,我是真的见不得你生气难过,哪里就是哄你了……”陆希月嘟着嘴,不依地笑着撒娇。
“好好好,祖母知道你是最贴心的一个。”陆老夫人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府里几个孙辈里,陆之珩是整个尚书府的骄傲,陆希薇是全京城的贵女楷模,陆之衍和陆之浩都在书院里读书,她膝下空虚,多亏了陆希月时刻在跟前作伴。
见老夫人情绪有所转变,陆希月才从她怀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大伯母崔氏。“大伯母,出了什么事呀?”
这话也就陆希月敢问,站在堂前的陆希瑶和秦姝面面相觑,乖觉地低着头,连呼吸都变轻柔了几分。
陆希月的话刚问出口,一向坚强的崔氏又红了眼眶。陆老夫人见状,幽幽叹息道:“还能有什么事?为的是你大哥哥……”
此话一出,陆希月疑惑地从她怀中起身,焦急地问道:“啊?可是大哥哥出什么事了?他怎么了?”
看着陆希月着急担忧的模样,崔氏红着眼睛说道:“你大哥哥没事,我担心的是他的终身大事。”
崔氏沉默了片刻,还是勉强地笑了笑:“你还小,这些事不该你操心。罢了,再过几日就是你大姐姐的生辰了,到时候你们姐妹几个跟我一起去王府给她庆生去。”
陆希月明白,大伯母并不想将大哥哥的事说下去。云姐姐过世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姑娘,那时她还不知道大哥哥的心事。可这几年她渐渐大了,也瞧出来大哥哥对婚事的抗拒。
他怕是还念着云姐姐呢!
陆希月是个伶俐人,见崔氏转了话头,也跟着笑道:“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大姐姐了,昨晚还和表妹商量着要给大姐姐送什么礼呢!”
崔氏闻言笑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你大姐姐呀什么都不缺,就是想和你们聚聚,说些话罢了。”
这个女儿是她的骄傲,出身好、教养好,嫁的也好。想起她,崔氏的伤怀顿时少了几分。
“薇丫头的生辰还有五日吧?到时候把我匣子里的那对和田玉镯子一并带去,也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一点心意。”
老夫人话音刚落,崔氏疑惑地问道:“母亲,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只见老夫人淡淡地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我就不去了,你们父亲的忌日要到了,今年我想去慈恩寺住几日。”
说到这里,老夫人的面容上又出现了悲伤的情绪。她这辈子夫君有为,儿孙孝顺,若说遗憾,就是没能和他共白头。
秦姝看着老夫人悲从中来的样子,忍不住心生悲悯。陆老太爷和老夫人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可天意弄人,陆老太爷年过四十就撒手人寰,独留老夫人一人撑起了偌大的陆家。
因着老夫人情绪不佳,她们很快就告辞离开了。直到晚间,秦姝才从陆希月口中听到了一些端倪。
原来是浮光院里的婢女琥珀举止轻浮惹了陆之珩的厌弃,一大早就被安溪送到了崔氏的院子里。
崔氏得知原委后,原想将错就错,让陆之珩将琥珀收做通房,奈何陆之珩严词拒绝,崔氏与他争执不过,才会去松鹤居里找陆老夫人哭去。
这样的事本不该陆希月知道的,但二夫人希望她在出阁前能多学几分,不至于将来受人算计,所以悄悄地将这些都说与她听。
不曾想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很快就当闲话又说给了秦姝。但话传到秦姝这里也就止住了。
又过了两日,秦姝陪着陆希月去古韵斋挑了一幅名家画作。到了陆希薇生辰那日,崔氏和徐氏带着尚书府的几个姑娘小子一并去了平王府。
平王府就在皇城边上,距离皇宫只隔了三条街。平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与当今皇上只相差几岁,为人老实忠厚,颇得圣眷。
平王妃陆氏在京城素有贤名,夫妻俩也算恩爱,唯一遗憾的是膝下只育有一子赵卿时。陆希薇当年生赵卿时的时候伤了身子,之后就子嗣艰难,再也没怀过身孕。
后来她便做主给平王又娶了两个侧妃,纳了两个美妾。平王感恩于她的大度,更是待她极好。赵卿时三岁那年平王就上了折子请立他为世子。
崔氏一行人来到王府后就被管家热情地迎进了后院,一路朝着王妃的瑶光院而去。
平王妃满面春风地坐在正厅里,见了母亲崔氏,立刻笑着迎了过去。两人寒暄了许久,平王妃这才得空看向几个妹妹。
陆希月立刻笑着送上了名画。平王妃身边的女管事恭顺地接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展开了画作。
随着画轴的徐徐展开,一幅精妙绝伦的高山流水画立刻映入平王妃眼帘。只见平王妃嘴角含笑满意地朝陆希月点了点头:“张浚的画作难得一见,二妹妹有心了。”
受到夸赞的陆希月随即粲然一笑:“大姐姐喜欢就好,月儿祝大姐姐生辰快乐,心想事成。”
“妹妹的嘴是越发甜了,难怪母亲总说,有你在,祖母越发欢畅了。”平王妃雍容地笑着,赞赏地看着娇俏的堂妹。
“王妃谬赞了,月儿最是娇蛮,但凡她能有王妃半分的稳重,我和你二叔就不必愁了。”徐氏也笑着打趣道。
“母亲……这是在平王府呢,哪有您这样埋汰人的……”陆希月娇嗔着红了脸,难得露出一丝小女儿的窘态,看着越发娇柔软媚。
“二婶可别这么说,我瞧着二妹妹这样就很好,如此娇俏真性情,也只有咱们家能娇养出这般可爱的性子来,别人是羡慕都来不及的。”
有了王妃替自己说话,陆希月才又噗嗤笑了起来,骄矜地昂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徐氏拿她没办法,也只宠溺地一笑。
有陆希月珠玉在前,陆希瑶送的一架红梅小插屏摆件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但平王妃为人圆滑,也是笑着夸赞了一番她的绣工和巧思。
陆希瑶没想到能受到这般夸赞,有些局促害羞地红了脸。这是她头一次跟着嫡母来王府,也是第一次被大姐姐如此夸赞,她既骄傲又羞怯不安。
徐氏崔氏这样的人精,何尝看不出平王妃这是照顾庶出堂妹的面子,也只跟着一笑了之。
轮到秦姝时,她送的是一套上好的狼毫笔。一共四支,长短不一,有适合画画的,也有适合写字的。
平王妃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叹,随即笑着说道:“秦表妹有心了,这是关东的辽尾狼毫吧?”
见王妃眼中流露出欢喜之色,秦姝淡然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王妃好眼力,的确是关东所产。前些日子我恰巧寻得了这一套,还望王妃喜欢。”
平王妃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她赞许地看了看秦姝说道:“我很喜欢,多谢表妹。”
陆希瑶见秦姝送了这么贵重的笔,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低着头紧紧咬着唇,余光不时飘向得体大方的秦姝,顿时生出几分悲凉和不甘。
一个丧父的盐商孤女罢了,竟然也比她这个尚书府的四小姐体面。可怜她的生母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丫鬟出身,连累了她也跟着无依无靠。
这些年嫡母冷淡,嫡姐欺凌,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拜高踩低,她心中实在悲苦。原以为在秦姝面前她还能有几分大家小姐的优越感,可这一刻也消散无踪了。
众人来到正厅入席时,陆希瑶仍是沉浸在这般悲伤之中。秦姝见她神思不属的模样,有些担忧地唤了她几声,她才脸色苍白地回过神来。
“四姑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吗?”秦姝低声地询问着坐在她身边的陆希瑶,脸上是难掩的关切。
“可能是夜里受了凉,有些头晕,不碍事的。”陆希瑶勉强地笑了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多喝些热茶吧。”听她说是夜里着凉,秦姝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夜间窥得的私会,一时间面上有些发烫。
她与陆希瑶交际不多,有些话也不便多说。这样的场合,若是陆希瑶露了怯,可想而知将来再有什么应酬交际的场合,姨母必然就不会再带她出去了。
连她一个表姑娘都知道这样的场合对于适龄的女子而言是多么重要,陆希瑶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她如今已经和檀清玄私定了终身,这些场合于她而言也许就没什么奔赴的价值了。
酒席开始时,陆之珩兄弟几人才姗姗来迟。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头戴金冠神采飞扬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生的唇红齿白,眉眼含春,活脱脱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随着他的出现,席上顿时热闹起来。
这小郎君笑嘻嘻地跑到了崔氏跟前,叫了一声“外祖母”后,又凑到平王妃跟前,献宝似的掏出了一个锦盒,里头是一个雕工精美的玉蝉。
“不枉你母亲疼你,瞧你这贴心的样子,搁谁跟前都讨人喜欢。”崔氏宠溺地笑着,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母妃自然喜欢我,谁叫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呢!”小郎君冲着崔氏粲然一笑,卖乖道:“改日等外祖母过寿,卿时也送您一个好宝贝。”
赵卿时话音一落,崔氏等人立刻哄笑起来。等他献完了宝,头一转就瞥见了坐在陆希月和陆希瑶中间美艳不可芳物的秦姝。
秦姝一抬头便迎上了赵卿时惊艳痴迷的目光,她心中一惊,立刻垂下了眼皮。可只是那相视的一眼,就已经较赵卿时沦陷了。
他自诩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绝伦的女子。他的失态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陆之衍虽然心中不快,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温润,笑着为他介绍道:“卿时,这位是我姨母家的秦表妹,往后你也可以叫一声表姨。”
赵卿时霎时间回过神来,眼神里仍是毫不掩饰的热切。“府里竟然有这样貌美的表姨,我还以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母妃更美的女子了呢……”
说着说着,他又没个正形了,然而正是如此,平王妃和崔氏才放下心来。不怕他放浪形骸,就怕他对谁动了真心。
而且秦姝的身份摆在那儿,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别说是她们,就是寻常官宦人家,也是瞧不上的。
“你这张嘴,竟然连自己的母妃都要拿来打趣。”平王妃无奈地笑着,眼神里却满是宠溺。
“我说的都是真的,除了这新来的表姨,难道还有姿容比母妃更出众的女子吗?”赵卿时嘻嘻地笑着,一溜烟就坐到了陆之珩和陆之衍身侧。
被点名表扬的秦姝面上微热,忽然有些如坐针毡。她不是不知道平王妃和崔氏对她商户之女身份的轻视,这样的风头,她也从不稀罕。
一顿饭吃的很是不自在,席间赵卿时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飘过来,秦姝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热切地注视,以及坐在他身侧陆之珩和陆之衍一冷一热的目光。
想起那夜陆之珩的羞辱,秦姝眼神一冷,随即也低下头去。陆之衍远远地看着秦姝的一举一动,见她忽然神色冷淡,心中也跟着一沉,只觉得她是恼了赵卿时。
秦姝心中不快,正埋头吃饭时,陆希瑶手中的酒杯却突然一歪,一杯酒全都洒在了她的粉色纱裙上。
“啊……”陆希瑶突然惊呼出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