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出三竿,杏花巷口人头攒动,媒婆领着一行人鱼贯而入,敲响了宋家的大门。
窄长的巷子里住着十几户人家,宋家的宅子在巷子的尽头,是座一进的宅院,在杏花巷中算是较小的户型。
此时,本就不大的院落里堆满了红色的抬盒,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宋书成夫妇局促地站在台阶上,看着还在不停往里抬的聘礼,眼中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
媒婆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地的箱盒,走到他们面前,堆起一脸笑道:“张大人有公务在身,今日不便到场,还请宋家老爷和夫人莫要见怪。”
宋书成赶忙摆手道:“张大人是我们宛丘的父母官,公务繁忙我们自当理解,绝无微辞。”
“宋老爷明理。”媒婆随着宋氏夫妇的指引进入了正堂中,边走边说道,“你们家音娘真是好福气,您看看今天这些抬盒,宛丘哪户人家纳征有如此阵仗,这可是独一份的。”
宋书成连声道是,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缝,几人就在正堂里商议起了一个月后婚事。
宋家门外挤满了来凑热闹的街坊四邻,将原本窄小的巷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人逮着刚才搬箱笼的壮汉问道:“这宋家是有什么喜事?”
壮汉挠头道:“是县衙里的张大人给宋家大女儿下聘呢。”
话音一落,周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张大人可是宛丘县的父母官,整个县里就属他官职最大了。
“哎哟,这宋家走的什么运,音娘这回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有人忍不住大喊起来。
要知道这宋家不过是一门商户,在西街经营着一家小书坊。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最是卑贱。
而今宋家的女儿却要嫁给张大人成为官夫人,这可不就是飞上枝头了。
“不过张大人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了吧,膝下有个儿子跟音娘年龄也差不了多少,日后这关系可不好处。”
“这算什么啊,宋家什么出身,能给张大人当继室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了,要是张大人看中的是我家那丫头就好了。”
“得了吧,你也不看看老宋这个闺女长成了啥样,整个宛丘都找不着比她还俊的小娘子了。”
与此同时,话题的中心人物宋寒音正一脸阴沉地坐在镜台前。
菱花镜里映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眉黛青山,双瞳剪水,一点朱唇落在其中,如同春水映桃花,明丽动人。
不同于喜气洋洋的宋家人,作为待嫁的小娘子,宋寒音的面上没有一丝喜色,反而眉头紧蹙,眼中戾气丛生。
显然对于这门人人称羡好亲事,宋寒音有不同的态度。
“姐姐。”虚掩的门扇被推开,宋春歌从缝隙里探出身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容色虽不及宋寒音惊艳,但也算个清秀佳人。
她迈着小碎步坐到了床榻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宋寒音,语气难掩兴奋地同她描述刚才送聘的队伍排场有多大,街头巷尾的亲邻无不为之震撼。
宋寒音闻言连垂着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微微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道:“哦,是吗。”
宋春歌瞪圆了眼睛,显然是对她的态度不满意,“你难道不开心吗?他们都说姐姐好福气呢,那张大人必定是把你放在了心尖尖上!”
听出她言语间的歆羡,宋寒音心中寒意更甚。
她可没兴趣跟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丑男人谈情说爱,更不愿意去给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当继母。
但没人在意这些。
毕竟卑贱的商户女能一跃成为官夫人,这是何等幸运的事,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没有人能够拒绝。
所以,当她同爹娘提出拒亲的想法后,只惹来了一顿训斥,说她不知好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人都道是她宋寒音高攀了张汝德,却无一人问她一句愿不愿嫁。
思及此处,宋寒音袖中的手不禁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
见她久久未曾回话,宋春歌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她跟前,“姐,你怎么了?”
宋寒音思绪回笼,接着她之前的话道:“没什么,只是婚期临近,心中有些紧张忐忑。”
宋春歌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她绕到了宋寒音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抚似的拍了拍肩膀,“姐姐,张大人给阿兄在府衙谋了份差事,给爹的书坊投了许多银子...爹娘现在也正在给我和县丞家的长子议亲。”
“他对你是真的很用心...”说道这里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所以你万不可再生出之前那般心思。”
宋寒音漠然道:“事已至此,我知再无转圜余地,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意气用事。”
宋春歌闻言心下舒了口气,本还想再与姐姐说些体己话,但触及到宋寒音愈发冰冷的目光后,她只得将话咽回肚子里,找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
待门扇彻底阖上后,宋寒音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看吧,明明是她的亲事,她却没有权力拒绝。
只因这门亲事能给家中带来巨大助益,所以他们罔顾她的意愿,替她选定了未来。
她的人生就像牵线的皮影一般,身不由己,受控他人。
为什么张汝德选择她,她就必须感恩戴德?
为什么她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还不是因为她无权无势,身份低微!
愤怒与不甘化作一团邪火在她的四肢百骸游窜,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沸腾了起来。
宋寒音的眼神愈发晦暗幽深,十七年来她第一次对权势生出了渴望。
张汝德的聘礼给的着实不少,两相对比之下,宋家原本替宋寒音准备的嫁妆显然不够看了。
这些日子张汝德也没少给宋家好处,嫁妆太难看也丢人,宋家夫妇一合计,咬咬牙准备给宋寒音添些嫁妆。
这日,天气晴好,街市店肆林立,人烟阜盛,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宋寒音随着娘亲林氏一起出来置办首饰。
金玉阁是宛丘县内最大的珠宝首饰铺子,坐落在主城街最烦繁华的路段,两层高的小楼,描金牌匾,红漆木柱,端的是金碧辉煌。
宋家虽然经营着一家小书坊,但挣的钱只够勉强糊口,并没有多少盈余供家中女眷使用,宋寒音的首饰大多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像金玉阁这种珠光宝气的地方她只在幼时跟随娘亲来过一次。
当时宋家的书坊生意势头不错,林氏又怀了宋春歌,所以宋书成便让林氏到金玉阁挑一件首饰作为奖励。
宋寒音便是那时随着父母进了金玉阁。
琳琅满目的珠翠让林氏看花了眼,对托盘里的每一件首饰她都爱不释手,但最后她却挑了一支不太起眼的镶玉银簪。
只因为那支簪子的价格比较便宜。
如今手头虽然富裕了一些,但面对这些价格昂贵的精美首饰,林氏依旧觉得肉痛,左挑右选的,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虽然这是为宋寒音置办嫁妆,但这场亲事本就不是她所期待的,所以她干脆什么意见都不发表,任由林氏做主,自己在旁神游天外。
昨天夜里受了些凉,宋寒音忽觉腹中绞痛,在店中伙计的指引下,急匆匆去了后院的茅厕。
正准备回去时,却瞥见了不远处的后院大门,那门只简单用一根木栓锁着,从里面就可以轻易打开。
宋寒音定定看着那道朱漆大门,鬼使神差地想到:“如果现在从这后门出去,逃离此处,那这场婚事是不是就可以作罢了?”
心里的那道声音如恶魔的低语,诱惑着她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在手即将触碰门栓之时,她蓦的回过神来,将手收了回来。
没有官府的路引,身上没带足银钱,她就算逃出去也走不了多远,更何况世道险恶,一个貌美少女独身上路,将要面对的是数不清的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被拐子拐了去,运气好点是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运气不好那就是流落秦楼楚馆供人亵玩。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宋寒音无法承受的。
所以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她逃不了,也不能逃。
歇下逃跑的心思,宋寒音转身欲回,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随后有人惊呼:“着火了,救火啊!”
宋寒音这回没有犹豫,推开了金玉阁后院的大门。
失火的是对面的桃源客栈,两层高小楼被火焰包围,出入口正冒着滚滚黑烟,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晕染成了橘红色。
周围的街坊在家中打了水,一盆盆泼向火焰。
几名形容狼狈的住客从客栈中跑了出来,嘴中高喊:“快救人,里面还有很多人。”
宋寒音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人命关天的事情,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看了一眼火势和正在救火的众人,感觉距离火势蔓延开来还有一会儿,咬咬牙,在旁边的水桶里取了些水泼在身上,用沾水的衣袖掩住口鼻,然后同其他人一起进入火场救人。
一楼的人员基本已经疏散离开了,她跟随众人上了二层,分头搜寻幸存者。
宋寒音推开了一间未上锁的房门,里头的景象让她悚然一惊,差点忍不住惊叫出声。
不大的客房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他们的身上都有被利器所伤的痕迹,鲜血汩汩流淌,看样子是刚死没多久的。
满目的红色中,宋寒音注意到了一名身着月白色的纱裙的少女,她仰头倒在在了门槛边上,苍白的面孔上已毫无生机。让宋寒音在意的是,自己和死去少女的长相竟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令她遍体生寒。
这是凶杀案!
凶手说不定还在附近,她和那名死去的少女如此相像,若是被凶手发现,保不全会宁愿错杀也不放过,朝她下手。
她不敢耽搁,急匆匆下了楼。
在途经过道时,她又发现了一名气息尚存的少女,虽然陷入昏迷,但手臂却还无意识地晃了晃。
宋寒音顿时眼睛一亮,赶忙跑了过去将人扶起。少女的意识有些朦胧,大半身子倚着她。
宋寒音的气力也不大,半托着少女走路颇为吃力,上方还时不时落下几块燃着火焰的楼板,两人只得步履蹒跚地走着,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眼看着出口近在眼前,却不想一块楼板自二人头顶坠落,此时躲避已然来不及,宋寒音心一横,用手臂挡开了。
剧烈的疼痛让宋寒音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好在外衫潮湿,余火并没有波及己身,她忍着疼痛将少女带了出来。
走出客栈后,宋寒音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并着昏迷的少女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回头,只见客栈已经完全被火焰笼罩,塌陷之声不断,并且隐隐有危及左右邻居的趋势。
不等她缓口气,便看见好几名护卫打扮的男子惊喜地从远处朝着她跑来,至她跟前齐齐单膝跪地道:“属下护卫不利,请小姐责罚。”
宋寒音被眼前的情况弄得有些发蒙,想说话时却体力难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