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夫人一离开,灵堂内便响起了窃窃低语,众人迫不及待地议论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二哥怎么会突然多出个儿子?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认亲,我觉得不对劲,别是假冒的。”
“我也觉得是假冒的,二哥待二嫂什么样,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二嫂七年前逝世后,他至今未曾续弦,膝下也就容儿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宠着。”
“可是男人嘛,哪有不偷吃的,梁国公世子都人都找上门了,还能有假?”
宋寒音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听起了八卦。
他们口中的二哥便是荀煜,如果这个前来认亲的小郎君真是荀煜的儿子,那么她即将会多出一个便宜兄弟。
转头时,宋寒音的眼神掠过了陆青恒,只见他眼神瞟向了窗外,眉心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蓝色闪电猝不及防地从云深处劈出,将黑沉的天幕撕裂开来,那光亮的深处有什么呼之欲出,雨帘模糊了视线,叫人看不真切。
陆青恒的目光愈发深沉。
“看来这位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让他很是困扰。”宋寒音暗自想到。
花厅的会面整整进行了一个时辰。
夜深时,灵堂外终于传来了响动。
众人翘首以盼,隔着重重雨幕,看见几道撑着伞的身影由远至近。
老夫人身后跟着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纸伞一收,几滴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露出的样貌让众人呼吸不由得为之一窒。
少年生得丹唇玉面,风姿秀雅,清癯的身形立在风雨中,犹如一株沾着雨露的青竹,清冷出尘。
他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悉数落在少年身上,但他仿若未觉,只是沉默地站在长辈身后,面上无一丝波澜。
梁国公世子方澜轻咳了两声,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赶忙上前将人迎了进来。
一进灵堂,老夫人便让少年给荀煜叩头上香。
这个举动无疑是变相承认了少年同荀煜的关系。
这个认知让在场所有人心头巨震,几个藏不住话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果然,在少年祭拜完荀煜后,荀老夫人便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随后对众人宣布道:“这孩子名叫荀晔,方才我已确认过了,他确实是我荀家子孙,待明日二郎下葬后,便开祠堂将他记入族谱吧。”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这会不会太急了些,我们尚不知这孩子生母是何人,亦不知他为何挑准这个时机前来认亲,就这样匆匆让他入族谱,恐怕不妥吧。”
提出质疑的是荀家的族老,在荀氏家族里很有话语权。
“是啊,他什么来历我们都不知道呢,怎么就能放他随随便便记入族谱。”
“宗族大事合该谨慎些。”
一时间附和之声不断。
荀老夫人沉下脸来,手掌在几案上重重一拍,厉声道:“难道我会混淆荀家血脉吗?”
众人噤声,灵堂瞬间陷入寂静。
这时,梁国公世子方承佑走到了灵堂中间,拔高音量道:“荀家诸位请听在下一言,荀晔的生母正是我家中庶妹...”
十六年前。
梁国公府庶出的七小姐遭奸人所害,阴差阳错同当时已有妻室的荀煜有了一段露水姻缘,但她知道荀煜同发妻林氏情深意笃,不愿当插足者破坏二人感情,更不愿进荀家为妾。
她没有让荀煜负责,而是要求他当做无事发生,以后不复相见。
只是没想到她当时已怀了身孕,等梁国公府众人发现此事时,孩子的月份已经大了,落胎恐伤及性命,只能由着她生下了荀晔。
“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告诉过家里这孩子生父是谁。直到前几日,大都督的死讯传到了京城,她才吐露真相,让我带这孩子回来见他父亲的最后一面。”方承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眼眶微微发红。
他怜爱地看了荀晔一眼:“可怜这孩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生父是谁,刚一知晓却是天人永隔,再也无法膝下尽孝,命运弄人啊。”
听完来龙去脉后,众人也对此唏嘘不已。
荀老夫人抹了抹眼角泛出的泪花,双手合十道:“也是上天保佑,让二郎后继有人。”
方承佑继续道:“荀晔的存在大都督一直知道,这件事他的心腹侍从可以作证。”
随后,大都督的两名心腹侍从也被召了进来,证实了方承佑所言。
前因后果已经明了,族老也没了反对的理由,“那便依老夫人所言,明日葬礼结束后,将荀晔记入族谱。”
老夫人闻言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了自儿子去世后的第一抹微笑。
她把荀晔拉到众人跟前,目光仔细描摹少年的眉眼,欣慰道:“这张脸和二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看了都知是我荀家人。”
荀炜的妻子刘氏打量了荀晔两眼,眼珠子一转,附声道:“是呢,这样貌像极了二弟,仔细看和容儿也有几分相似,仙姿玉貌的,我看啊,都是随了老夫人。”
“看我这脑子,怎么忘了呢!”老夫人的目光在灵堂里梭巡,找到了站在角落的宋寒音,朝她招手道,“容儿,过来。”
原本在角落默默看戏的宋寒音被点到了名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到了老夫人身边。
“这是荀容,比你大上一岁,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姐姐。”老夫人声音温和地同荀晔介绍道。
荀晔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女。
眉眼和他依稀有几分相似,鬓边别着一朵白花,乌发雪肤,妩媚纤弱,一身素白也掩不住无双姝色。
“阿姐。”依旧那副淡漠的表情,因为处在变声期的缘故,他声音还有些粗粝,和昳丽的容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寒音不是荀容,才不会在意这个突然冒出的便宜弟弟对自己的态度是否冷淡,她敷衍地点头:“弟弟。”
嗓音喑哑,一听便知喉咙是受过伤的。
“你阿姐前几日遭人刺杀,在火场里九死一生地逃出来的。”老夫人解释道,“她受惊过度失忆了,这嗓子也在烟熏火燎中伤了。”
荀晔只是轻轻颔首,并不再说什么,老夫人见状却也不恼,她深知这姐弟二人打小就没见过面,不能指望他们立马生出手足情谊,这第一回见面,不争锋相对就已属意外之喜了。
她将二人的手交叠放到自己的掌心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你二人是嫡亲姐弟,至亲骨肉,虽然直至今日才见得第一面,但日后万不可生疏了去,要时刻惦念着彼此,相互扶持才是。”
宋寒音柔顺地点头应下。
荀晔则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雨势更大了,疾风卷着雨珠一下下拍打着窗棂,雨水顺着窗沿流了进来,在墙边晕出一块暗色。
老夫人看了眼窗外,说道,“夜深了,都回去歇息吧。今夜荀容、荀晔留在这守灵就够了。”
老夫人发话了,众人自是无有不从,陆陆续续离开了灵堂。
临走前,她似是不放心,走到门口又折还回来,沉声道:“明日你们父亲就要出殡,这个节骨点你们姐弟二人绝不可出一丝差错知道吗?”
偌大的灵堂很快就只剩下了宋寒音和荀晔。
他们姿态端正地并排跪在蒲团上,连眼神都未有交集。
直到香炉里的香火要再度燃尽。
宋寒音正欲起身续上,却因为长时间的跪地,膝盖失了知觉,双腿一软,直直向身侧倒去。
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跌入了荀晔的怀抱,若有似无的甜香从少年的身体传出,迅速笼罩了宋寒音的所有感官。
是栀子花的味道。
宋寒音不禁咋舌。
这种清甜的花香多为女子所用,倒是第一回在男子身上闻到。
修长的手指覆在她的肩头,有薄热透过夏衫而出,少年嗓音低哑:“阿姐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腿...”宋寒音抬眼欲解释,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倒下之时,她本能地抓住了身旁的事物,却只抓到一片柔软的衣料。
少年的外衫连着里衣都被扯散,露出大片白皙精致的锁骨,配上昳丽的容貌,有些说不出的暧昧靡丽。
“我...我腿麻了,没站稳。”宋寒音面上不由一热,磕磕巴巴地解释道。
说话间,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荀晔的锁骨上,削瘦白皙,宛如一块莹白的美玉,偏右的位置有两块花瓣形状的浅粉色印记,如同梅雪相映,清寒秀雅。
荀晔察觉到她的视线,倏然将脸凑近,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他牵引着宋寒音的手指落在那两片花瓣上,低声问道:“阿姐喜欢吗?”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宋寒音脑袋有一瞬间空白,她怔怔看向荀晔,脸刷的变红。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感受到荀晔温热的吐息。脑袋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思考,她不自在地撇开头,尴尬道:“是胎记吗?挺漂亮的。”
听到这句话,荀晔手上的力量骤然一松,宋寒音趁机抽回手,赶紧站起来身来,将香炉里的香火续上。
回过头,宋寒音发现荀晔还维持着刚才姿势,似乎是在愣神。
她走到荀晔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愣呢?”
眼前晃动的残影让荀晔回过神来,他定定地看向宋寒音,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将她的灵魂穿透。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宋寒音的心头,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良久,荀晔发出一声轻笑,指着锁骨处的花瓣印记道:“我也很喜欢这个胎记。”
说罢,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不再言语,仿若无事发生。
荀晔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宋寒音猜不出他意欲何为,但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蝉鸣声再度响起,蜘蛛从阴暗的角落爬出,重新在檐角织结被风雨摧毁的蛛网。
长夜漫漫,两人各怀心思守着灵,等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