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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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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彘、尚香同士卒们整齐围坐于地。中央垒出的高台之上,有人打鼓、有人吹短箫,有人击铙,沉闷的鼓声夹杂清脆的铙声,如疾风骤雨,激昂慷慨,有金戈铁马之声。士卒充满豪情的呼喝声适时响起,正奋进之际,万籁俱寂,只有号角呜咽,渐而铙声律动,一群士卒苍凉雄浑的歌声响起:“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回声传来,天地间回荡着悲壮激越之音,遥遥相和,直叫人心肝震颤,头皮发麻。

城南城北皆恶战,城北城南尸连片。我曝尸荒野,无人收殓,只有漫天乌鸦来啄食我的尸体。

身侧,阿彘也跟着唱和,他的声音没有消失不见,而是融入万千人的声音,直至振聋发聩:“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请帮我告诉乌鸦,啄食我的骨肉之前,请为我这个从异乡来的战士悲鸣几声。战死野外没人会安葬我们,尸体哪能从你们口中逃脱呢?

尚香只觉得四处都是悲壮的歌声,随着铙声、鼓声一捶捶落下,血液不停翻涌直至沸腾。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城南之战中,死去将士的尸体暴露在野外,寻食腐肉的乌鸦在空中飞舞盘旋。尸体旁边流水湍湍,蒲苇在昏暗暮色中摇曳,勇猛的骑兵战死,战马徘徊不定,找不到已经死去的主人,只能仰天悲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朝行出攻,暮不夜归!”几乎所有士卒同时和道。

铙声、短箫声、鼓声,夹杂着笳声,愈发急促密集,最后戛然而止,鼓槌重重落下,时隔许久,回音仍在徜徉。

尚香仍沉浸于歌声视死如归的意境中,直到身旁阿彘摇了摇她的肩膀,大声问道:“怎么样?”

“这便是你最喜欢的那首歌?的确震撼人心。”尚香道。

阿彘挠挠头,道:“其实我听不大懂,不过就是很喜欢这个激昂旋律。好像刀已经握在手里,下一刻就能逆转时光,为父母报仇。”

“报仇?”尚香转头问他。

阿彘道:“我本是陈留郡人,那时不过五六岁,只记得来了好多披发左衽的胡人,烧杀抢掠,阿爹参军战死,阿娘被匈奴人抢走,我躲在房屋后面看,士兵们挥鞭驱赶牛车,阿娘和一群妇人被困在牛车上,车辕上挂着一颗颗男子的头颅,随着牛车颠簸,其中就有阿爹的,他的眼睛还睁着,就看着我……”

尚香闻言,心中一颤。

根据时间推算,他说的应当是初平三年春天的事情,那时董卓部将大掠陈留诸县,其中杂有胡人。

阿彘讲到此处,捏紧了拳头:“只恨我那时太过年幼。”他脖上根根青筋绽出。

尚香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阿彘紧绷的背膀逐渐放松,缓了一缓,才道:“后面,我阿兄带我一路乞讨,南下东吴躲避战乱。”

“你阿兄呢?”若阿彘的兄长也在行伍中,他总该带她见见的——可是没有——尚香心中仍有一丝侥幸,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他死了,”阿彘语气十分平静,“死了五年了。途中遇到饥荒,他把最后一块馕饼留给了我。我得以活着见到阿婶。”

得知噩耗,尚香道:“对不起。”

“没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阿彘朝她安慰地笑笑,“我相信有一天战乱会结束,阿婶会以我为荣。”

阿彘远目望去,只见云山万重。

“我不可以死,我要连带着父母和阿兄那份一起活着,替他们看看这太平盛世。还有啊,孙蓠,我还有个愿望,说出来你别笑我不自量力——”阿彘拖长了声音,看向尚香。

“我想守好江东,让其他人不至于,经受我经过的苦楚——那真的太苦了。”

尚香怔怔看着他,他乐呵呵道:“说起来,我昨夜做了个梦,梦到我立下战功,成了将军。哼,到时候,就许你做个校尉,继续跟着我,怎么样?”

“那可不行,”尚香接到,“我的战功,也要自己争取。别人给的,我才不稀罕。”

“那便比比看!”阿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便斗志昂扬。

“求之不得。”尚香道。

她愈发感到费尽心机打探消息、随军出征是对的。

在行伍里,她常常会想起父亲、大哥和三哥,当年他们率兵出征时,是否也听过相同的铙歌,是否为战友忧心,是否,也在某一刹想念过她?是否,一样做好了准备,宁死,也不退一步,只因身后便是故土?

尚香捡起灰白细碎的石子,在土地上划过,所至之处,留下一道细细的深褐色印记。如果这次战争,她也战死,是否,会有人牵挂她,为她痛哭一场……

“你在写字?”阿彘雄浑的声音响起。

尚香的思绪被打断,才发觉拇指、食指指尖被石子硌得生疼,而地上赫然陈列两字,“陆”、“伯”,“伯”字旁边还有一点,因为惊扰,那一点拖得很长,很深,破坏了整体。

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尚香反应过来,慌忙地用手挡住这两个字:“没什么。”

“嘁,谁稀罕看啊,”阿彘叼着一根草,大咧咧把双臂枕在脑后,“得了,你别挡着了,爷不识字。”

尚香置若罔闻,伸手抹了抹,笔画变得很浅,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才松了口气。阿彘玩笑似的推她一把:“兄弟,深藏不露啊。”

尚香沉默,一时间竟不知他说的是识字,还是心事。

随着时间流逝,曹军南下,吴军行进,两军交战之机愈发临近。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程普与周瑜分别任左右都督,各领万人,与刘备军结成孙刘联军,逆水而上,行至赤壁,与正在渡江的曹军相遇。

那是一个天色昏沉的白日,阴云压得天空如江水一般颜色,尚香刚被人叫到楼船顶层,便见周瑜、刘备等人正披甲临阑干而立,四周站了一圈披坚执锐,身负弓箭的士卒,亦有战鼓,可发号施令。尚香向前几步,从十丈高的楼船望出去,江面战船一举一动尽入眼底。

周瑜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探测敌情的楼舡已带回硕果,号角吹响,小型的“先登”战船快速冲出,冲锋陷阵,扰乱敌军。不少先登趁机占据了有利地势。

周瑜发令,鼓声渐响,艨艟后发而至,每艘艨艟的表面都蒙上了防火的牛皮,四周开弩窗,在敌阵中横冲直撞,很快搅得曹军船队一团乱麻。战鼓急促,“赤马”战船疾速杀向敌阵,如一把尖利的匕首,刺穿曹军心脏。曹军士气不足,吴军跳上曹军的战船,厮杀起来。

楼船离曹军也愈发近了,三层楼,每层楼都站满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尚香正聚精会神看着水面战况,忽眸光一凝,不由分说地夺过身边士卒的弓箭,搭弓拉弦,箭矢飞出。

水面上,阿彘正和敌军拼杀,占据上风,丝毫没注意到后面传来的危险。待听到利刃破空之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敌军腿中利箭,歪倒在地。他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楼船上一人影模模糊糊,来不及多想,他转头继续拼杀起来。

刘备被夺弓的动静惊到,转头望去,只见那个绣花枕头面容沉静,拉弓搭弦,接连几发利箭射出,每一箭都精准命中曹军,救下不少吴国士卒。刘备不由得暗生几分佩服。

周瑜施令,号角声和鼓声同时响起,其他弓兵们也回过神来,仗着楼船居高临下,纷纷开始射箭,曹军本已被搅得人心惶惶,如今漫天利箭落下,更是四处逃窜,溃不成军。

首战告捷,周瑜正欲追击,然而天色说变就变,天地昏沉,滂沱暴雨落下。曹操趁机把战船靠到北岸乌林一侧,操练水军,等待良机。周瑜则把战船停靠南岸赤壁一侧,隔长江与曹军对峙。

与此同时,海昌县,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

橘黄色的油灯照亮堆在案几上的书卷,一摞摞堆得几乎同跽坐的陆议等高。灯火跳跃着,他左手敛袖,右手掭了掭笔,正要落下,忽然,陆瑁从门外进来,带来一阵寒气。

“兄长,你果真要招募乡勇,入山讨贼?”

“子璋?”陆议微怔,随后一面落笔纸上,一面道,“江东此正危难之际,外患已生,我自需稳住海昌内忧。”

“原来你知道曹孟德南下之事,那可是八十万水军,八十万——”陆瑁见陆议仍在写公文,开口道,“兄长,你还真够冷静。我且问你,大半兵力抗曹,你此时征讨山贼,若是出事,哪有支援?况且说句难听的,一月之后,这江东之主是谁,还不一定呢!”

“这便是你州郡辟举皆不就任的原因?”陆议写好公文,将笔搁在玄色巧石笔架上,盖上印信。

“你和从叔均就任吴侯幕府,陆氏需要一条后路。”陆瑁道。

陆议将纸张拿起,墨汁微干。

他一面再次审视内容,一面道:“此战,吴军赢面更大。论骑兵掠阵,吴不及魏,论舟楫作战,则魏不及吴。长江终年不冻,曹操只能趁冬日枯水风浪稍小之时南征。然而,枯水时江面变窄,反倒限制了他们使用大型战船的能力。曹操虽称有八十万水军,却未必,又犯了诸多兵家忌讳。若吴军善于利用天险优势,巧施妙计,战胜曹军不是不可。据传,此战的主将是周公瑾,他的才能如何,是否能考虑到方才所说,便无须我多言了罢。”

“兄长,若你是主将,此战可能赢?”

“不敢妄言。”陆议道。

“也是,若真有成为主将的机遇,你又怎会在这小小海昌县蹉跎五年呢?”

闻言,陆议眸色微沉,虽然,稳固海昌内政亦可做出贡献。但此正出英雄之时,他却不能在前线建功立业。若说心中没有遗憾,的确是自欺欺人。

眼见陆议神情没什么大的波澜,陆瑁自讨没趣,换了个常提起的话题:“兄长,你今年已经二十又五,我早便娶妻了,灵妹亦嫁给那顾孝则,你什么时候成家啊……”

出乎陆瑁意料,陆议这次竟没再搪塞过去。

“我得胜归来,便向她提亲。”陆议道。

烛火照亮陆议手中所持纸张,正是招募乡勇,共讨山贼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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