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尚香离开了三年。却没想到刚回吴县就收到一个惊天的消息。
这三年间,纵情山水,故地重游,将过去的记忆一点点拾捡,像在海边拾贝,一颗一颗。即使缅怀的那些人早已逝去,也会在只言片语,闪念中,转几个弯看到他们的身影。
包括她极力想要忘掉的那个人。偶尔在路上瞥见肖似他的身影,她也会忍不住呼吸一滞,即便明知他不可能在此处。
她纵容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向旁人拐弯抹角探听他的消息。他过得还好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她便能安心一阵。
尽管她极力否认,思念却像酿了三年的酒,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却愈发醇厚飘香。最后,连目之所及,山、水、云、雾都是他。
尚香曾长久在舒县逗留,循着记忆重回莲园。二十载光阴逝去,莲园早已不在了。原先的屋舍全部拆掉,换成了商铺,有小娘子守着糕点铺,一手还拈着杏脯吃,见她来了,问:“可是要买糕点?”
是个陌生女子,约莫双十年华。
尚香兀自站在廊下,随口道:“来二两桂花米糕罢。对了,你可知道莲园?”
“莲园?我记事时早便没了,我爹娘曾见过,说是很好看的景致呢。”小娘子一面称着米糕,一面道。
人非昨,物非昨。莲池、假山、嬉闹,那些前尘似梦一般,梦里的人故去,连带着那些旧景旧物,也似晨光下的雾霭消散。大梦一场,醒来,什么也没抓住。
“喏,好了。”
尚香在小娘子的视线中接过鼓鼓囊囊的纸袋。
“美人姊姊,我好像见过你——”那小娘子却兀自出声,她好似想起什么,道,“你且等我片刻。”
尚香有些意外地站在铺子前,看着小娘子捣鼓着桌柜。
“我记得就放在这里呀……哪里去了?还问起‘莲园’……不会真是那人要找的罢?”
她手忙脚乱翻找一阵,才从木盒里取出一卷画像,展开来,又瞥了几眼尚香:“好像就是你。”
小娘子把画像翻转过来:“上面还有字呢。喏,你看是不是。”
尚香看去,只见泛黄的画卷上画着一个小女孩,扎着双丫髻,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模样可爱,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般。极具辨识力的是那远山眉和杏目,和尚香有七八分相似。背景还有些细节,隔得太远,糊成一片看不清。旁边写着几个字:“吴郡吴县陆议”,行笔顿挫有致。这字迹,是他。
“这画,小娘子是如何得来的?”尚香问。
看尚香的神情,小娘子知道自己猜对了,颇有些激动,道:“真是你?这画还是我娘留给我的呢,她说,曾有个英俊少年来糕点铺,向她打听莲园,还问她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女子……
“我娘说没看到,他就把画留下了,还给了我娘一笔钱,说,如果有一天见到画中女子,就拿着画去找他。他必会好生答谢……他还说,有话要转达,可是,具体内容我娘没告诉我。”
“那是多久的事情?”尚香问。
小娘子想了想:“记不清了……我娘还在的时候,至少是十三年前罢。”
“我可否买下这幅画?”
“你要买?”小娘子捧着画卷,犹豫片刻,“可是……”
“你放心,画这幅画的是我的故人。他答应给你们的报酬,我也会照付。”
小娘子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在想……他最后找到你了吗?”
“找到了。”尚香道。
小娘子开心地笑了:“真好,美人姊姊,这画给你,也算物归原主。”
尚香放缓呼吸,接过画卷,仔细端详。
除去占了大半篇幅的小姑娘,背景还有莲池和假山,大片大片的梨花掩映幼时的屋舍,和记忆中严丝合缝。细看,屋舍前持刀练武的是孙策和孙翊,书房窗户映着的、端坐读书的是孙权,坐在廊下休息的是孙匡。在画面的边角,梨树下,站着妇人和一个小男孩,该是吴夫人和小鹿。他们正看着小姑娘的方向,似乎在说着什么。尚香手指轻抚画卷,闭上眼,试图让回忆变得更清晰。
画面就这样被定格。人非昨、物非昨,可是那些事情,还有人记得。
陆伯言还记得。
她睁开眼,将画小心卷好。仿佛拿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那一刻,她想,她该回去了。
她迫切地想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也好。
建安二十年,秋日。
重新回到吴郡吴县,看着熟悉的街景,往来的行人,尚香一时有些恍惚。踏入侯府的那一刻,她看到孙权,明明才中年,孙权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发中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小妹,你终于肯回来了?”孙权问。
尚香摇摇头:“此番前来,是想告知二哥,我已寻到一处适合栖身之地。”
“在哪里?”孙权问。
“华亭。”
“华亭,离吴县很远啊……此事,容孤再考虑考虑,”孙权道,“小妹,你方才回来,不妨见见故人,朱义封,或者……”
“不必了。”尚香道。
“你……是真的打算孤独终老?”
尚香笑道:“这三年故地重游、纵情山水,心境开阔许多。人活一世,白驹过隙。与其凑合一生,不如独自一人,无牵无挂。”
孙权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舟车劳顿,你先歇息会儿,等会儿孤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尚香应下,回了自己的房间。陈设一如三年前,但并未沾灰,想来每日都有人打扫,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妆台前,看向镜中女子。
简单的束发,着一袭布衣。原先剃掉的远山眉又长出来,不做修饰便英气勃发,脸色有些苍白。时光好似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大痕迹,可她也不再年轻。时如逝水,算来,竟已是而立之年了。
“郡主。”居桃进了房间,欲言又止。
“怎么了?”尚香问。
居桃道:“奴婢方才听到一个消息,说……”说到此处,居桃又犹豫起来,“说……陆大人……”
尚香见居桃如此局促,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她起身不慎撞到妆奁:“陆伯言怎么了?”
“陆大人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了。”
“他现在在何处?”
“吴县陆府。等等,郡主,洗尘宴——”
居桃话音方落,尚香已出了门。
*
“郡主,不能进去,医官正在问诊——”
尚香这一路只嫌马不够快,她喘着粗气,停在门口,敲门。
轻轻推开门,光线照见躺在床榻的陆逊,他比以往更成熟了,显然在病中,一头乌发散着,脸色苍白,显得看向她的墨眸更加漆黑。
“郡主?”
医官侍立在旁,见她来了,愣神许久才行礼。
陆逊亦要挣扎着起身行礼,尚香道:“不必了,伯言,你先躺着。你的病……”
医官正要回话,陆逊道:“你先下去,我同郡主说便是。”他的声音沙哑无力,瓮声瓮气的,似乎病得久了。
那医官行礼告退。陆逊待他把门阖上,才道:“郡主,臣……身患重病,药石无用,恐怕,命不久矣。”
尚香咬着唇,呼吸变浅:“伯言,你向来身子健朗,怎么会……我这就去找二哥,找江东最好的大夫……”
“陈年旧疾,而今,已是病入膏肓了。”陆逊摇摇头。
她看着他,双眼含泪。心脏仿佛被勒紧,生疼生疼。
“郡主,你——”
尚香的泪水大珠追小珠,她颤抖着唇,道:“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夺走了大哥三哥,夺走了母亲,还要夺走你……你明明是那样好的人啊。”
她的泪水落在他的肩头,陆逊伸手,好似想拂去她脸颊的眼泪,却只僵在半空。
“郡主,还要走吗?”他抬起下巴,深深地叹息。
“不走了,伯言,我不走了,”尚香红着眼,轻轻触碰陆逊的手,好像在触碰一场易碎的美梦。他的手瘦削骨节分明,指尖泛着冰凉,“如果重来一次,如果知道今日的结局,我一定会留在吴县,就这样陪着你……”
“郡主会一直陪着臣吗?直到,死亡到来的那一天……会吗?”陆逊看向尚香,墨眸清亮。
尚香含泪点点头。
陆逊大口喘着气,轻笑:“得郡主此言,臣,死而无憾了。”
“一定有办法救你,伯言,我这就去找——”尚香正要起身离开,陆逊攥住她的手。
“郡主当然有办法救臣。”
尚香缓缓转头看他,陆逊道:“因为臣,患的是相思病。”
他再也压抑不住唇角的笑意。
“相思病,”尚香脸上犹带泪痕,喃喃,仿佛听不懂这三个字似的。片刻,她又羞又恼,脸颊变红,带了大半劫后余生的庆幸,“相思病?陆伯言你耍我?”
语罢,陆逊却剧烈咳嗽起来,惊得尚香刚落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医官闻声而入,为陆逊施针,尚香问:“他到底是……”
“回郡主,陆大人脉象浮紧,咳嗽声哑,恶寒无汗,乃是中了风寒。”
“可有大碍?”
医官看了尚香一眼,回禀:“按时服辛温解表之药,可药到病除。”
“原是如此,有劳了。”
“不敢,此乃臣分内之事。”
待医官走后,尚香才气鼓鼓道:“陆——伯——言——这就是你说的不治之症?”
“医官说的是身病,臣说的是心病。并行不悖,”陆逊倚着床榻,端正坐姿,道,“郡主,这一次,你又赌输了。”
“我们几时开局的?”尚香挪开目光。
“就在刚刚。臣在赌,赌三年过去了,郡主心中依然有臣,”陆逊的眸子幽深,“方才郡主说过的话,臣都记着呢。”
想起方才说的“再也不离开”“一直陪着”,尚香耳根红了,憋出一句:“你泼皮无赖……”
她自以为藏得很好,自以为终有一日时间会抚平一切。
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强迫她直面内心的情感。炽热。汹涌。翻江倒海。
而这次,她退无可退,再无法逃避。
陆逊笑了:“郡主是正人君子,定会信守承诺。”
他认真地望着尚香,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我们成亲罢。”
长久的沉默。
尚香下意识点点头,又连忙摇头:“可是——我,名义上,仍然是……”
那些利益算计又浮上心头。孙刘联盟、孙陆前仇,缠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陆伯言想娶的,不是江东的郡主,”陆逊看着她,开口,眼睛里好像有漫天星辰,“陆伯言想娶的,只是孙尚香而已。”
在这份情感面前,他不是陆家家主,她也不是江东郡主。他们只是乱世中再平凡不过的两个人,在辽阔的天地,自由地相爱。
是青梅竹马,是不懈追寻,是彼此相惜又阴差阳错,是送她出嫁,是默默守候,是想爱却又收回手,是二十载相识相知,六年相望相失。
人世无常,还有多少年华可以让他们蹉跎?
勇敢正直的她,少年疏狂的他;悖逆世俗的她,温文尔雅的他;他们前半载生命彼此交织,太深,太入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最后纠缠成死结,动弹不得,割舍不下。
除了束手就擒,再多挣扎亦是无用。
看着病弱苍白的陆逊,三年来压抑的相思如烈酒入喉,悲喜交织,最后化为灰烬,鲜花着锦。这一刻,尚香释然了。
什么利益算计,什么权衡利弊,统统滚远些吧。
她想,她大抵是疯了。
她应该是疯了。
就算明日便被乱世的车轮碾碎,碾得粉身碎骨,碾得尸骨无存,今日,也让他们相爱吧。
她咧着嘴笑了,任由那些沉底的真心泛起。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快,尾音带了点颤抖和欢喜。
“真巧啊,孙尚香想嫁的,自始至终,也只有陆伯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