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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香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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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你要嫁给陆伯言?”孙权惊讶问。

也怪不得他如此,毕竟尚香前脚还斩钉截铁说孤独终老也不错,后脚从陆府回来便改变了心意。

“是。”尚香直视孙权。

孙权来回踱步,尚香道:“莫非二哥不答应?”

孙权行至桌案前,神色复杂地看着尚香:“这倒没有,只是——只是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说清楚。小妹,你无法再以真实身份出嫁。”

尚香颔首道:“无论何种身份,都可以。”

孙权有些无奈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名不正则言不顺,陆氏并非什么小门小户,你不在意出身门第,莫非其他人也不在意吗?”

尚香不语了,站在一旁看着那盏狻猊香炉出神,任由孙权慢慢权衡利益。

良久,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妹”字。

“小妹,你首先是作为孙氏之人,孤的近亲出嫁,与陆氏结两姓之好,这点身份是必须保留的。可若以吴侯之妹的身份出嫁,又太过引人注目。很容易被有心之人窥破身份。”

“虽然不妥,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法子最好。都说长兄如父……”他划去右半边。

剩下的是一个“女”字。

孙权抬眼看尚香:“若以孙策之女、孤的侄女的名义嫁给陆伯言。你可愿意?”

尚香笑道:“那我岂不是该唤二哥一声‘二叔’?”

孙权神色严肃起来:“别说笑,只有这个身份最为妥帖。无论是年龄还是亲疏,都恰到好处。以后你和陆伯言见了孤,该怎么喊还怎么喊。”

孙尚香满不在乎道:“那就如二哥所言。”

“别高兴地太早了,待陆伯言好些了,你叫他来见孤,”孙权道,“想当孤的妹夫,不拿出点本事来怎么行。”

尚香知道孙权这是准备考验陆逊,以便日后任用了,她道:“伯言不会让你失望的。只是如此一来,婚期……”

“自是在明年了,还有许多事务要筹备。小妹,你以为改换身份那么轻松吗?记族谱,建新宅。名帖、用度,这些都要重新考虑。”孙权摇头道。

尚香听着便头大,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二哥你忙吧,我先回房了。”

孙权看着尚香离开的背影,忽然笑了。而今的小妹活泼许多,好像有几分从前的模样了。就凭这点,他愿意给陆伯言一个证明忠心和才能的机会。

他念及什么,收敛了笑容,暗暗在心里想。

但愿史官笔下留情几分——

江东郡主孙尚香从此隐于青史,再不闻其名。

*

建安二十一年,鄱阳郡的叛匪首领尤突起兵作乱,孙权令陆逊前往讨伐。

陆逊先前已有在会稽征讨潘临的经验,最终不负所托,配合奋武将军贺平将其讨平,被拜为定威校尉,屯兵利浦。

也是这一年初冬,孙权把“侄女”许配给陆逊。

两人的昏礼并未大操大办,只邀了部分近亲。但三书六礼、该有的仪式和排场,并不曾缺。

当陆逊携带婚书,前往侯府接到新妇那一刻,忽然飘起小雪。

宾客们皆是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一幕,纯粹的白中,两抹红色摄人心魄。

陆逊穿乘云绣正红婚服,玉冠束发,面容俊朗无俦,姿态闲雅,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他身侧,新妇头戴步摇凤冠,耳着绯色流苏明月珰。以红色纱罗遮面,着信期绣扬红曳地夹裙,外罩织金蝉翼纱,光华流转。虽看不清面容,但可以断定,面纱下是张绝美的脸。两人站在一起,真真是天造地设。

她站定回眸,笑道:“伯言,你看,是初雪呢。”

“来年,定是丰年罢。”陆逊道。

喜乐声中,有男女歌者用吴语合唱: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女声婉转曼妙,男声悠扬低回,相映成趣。锣鼓笙歌中,宾客目光里,尚香同陆逊并肩往前走,携手相将,步伐不徐不紧,仿佛要如此走完一生。曳地的红纱绣着织金缠枝纹,白雪飘洒其上,更添一抹华彩。

拜过堂、喝过合卺酒。

尚香坐在铜镜前,一样样卸去满头珠翠,陆逊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轻手帮她卸下钗环。

尚香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沉香气味,能感到他手指轻柔灵巧,在她发缝中穿梭,取走发簪,而不扯到一根发丝。尚香浑身紧绷,心中一阵抽悸。暗自嘲笑自己也是出过嫁的人了,怎么还如此紧张。

当拆下最后一根玳瑁簪,尚香的满头乌发便如黑色瀑布一样垂下来,她端坐着,发丝垂到脚踝。

“好重,戴了快一天,脖子有点酸。”尚香按了按脖颈,道。

一双手轻轻落在她的颈部,缓缓向肩膀推移,陆逊算准了风池穴的位置,用拇指轻轻地按摩。尚香只觉被他抚过的肌肤似乎着了火。

陆逊认真地帮她放松紧绷的肌肉。

尚香继而慢慢轻松,甚至闭上双眼,白日的疲惫席卷上来,舒服地想打个盹。

在她正要睡着之际,陆逊开口问:“可有酸胀之感?”

尚香点点头,陆逊撤开手,尚香转了转脖子,道:“好多了。没想到伯言还有这一手。”

陆逊轻轻笑了:“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尚香转头:“这可不符合你谦逊的作风。”

陆逊的笑容愈深,直到凝眸在尚香的发间,有些发怔。

“郡主,你有白发了。”

“伯言,你我都不再年轻。”

陆逊搬了个杌子,坐在尚香身侧。她的发丝婉转延伸在他膝下。

铜镜中,尚香的脸颊绯红,身侧是他敞露的领口,尚香望进去,因为常年带兵,衣裳下精瘦的肌肉,线条流畅又优美。隔着薄薄的一层中衣,清晰可感。

“伯言今年,三十有三了吧。”尚香转身与他面对面,道。

她好奇地伸手去摸他的胸口,滑腻的丝绸之下,他的肌肉结实,血脉喷张,左胸,有什么东西正一下、又一下飞快、有力地搏动。像是鼓槌,一下、一下,沿着手掌,蔓延经脉,敲击在她的心上。

尚香的手被陆逊单手握住,他的手掌带着粗粝的薄茧。

陆逊的呼吸声沉重,道:“郡主,你在做什么。”

那本是写诗作画的手,可他却用来领兵作战。这是为了她。

他本可以如其他世家子弟,少年时便妻妾满门,繁衍子嗣,可至而立之年才初婚,也是为了她。

尚香想着,有些心疼,回握住他的手,甜甜一笑。

“伯言,你糊涂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怎么还叫我郡主。”

“尚香。”陆逊略一迟疑,试探着唤道。

“我在呢,”尚香抬眼看他。

“香香。”陆逊又喊。

“你做什么?”尚香问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就直说。”

陆逊沉默了很久:“没什么,我只是害怕,这是个梦。”

好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尚香微微起身离开杌子,亲吻他的眉眼,道:“伯言,这不是梦。我就在你身边呢。”

不料陆逊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尚香便落入他怀中,坐在他腿上。

“香香,你疏忽了,败给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陆逊笑了笑。

尚香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才不是——”

尚香的话音淹没在支吾的音节中,她震惊瞪眼,他的吻含蓄而深情,她闭上眼,逐渐回吻,炽烈而真诚。

他偏过头,轻轻咬她的耳垂,然后,在她耳边低声唤道:“夫人。”热气喷洒在尚香雪白的脖颈间,尚香心尖一颤,转过头甜甜一笑。

“夫君。”

沉香几近虔诚地燃烧着。点燃的水晶莲花灯旁,龙凤花烛缓缓垂下一滴热泪。

窗外,雪在升温中化成了雨,天地相拥,似要融为一体。连接其间的,是滴滴点点的雨水,喑哑拂过的风声,起起伏伏的树木。夜雨淅淅沥沥,搅动一池水色,渐而雨势渐大,树叶划拉作响。及至中夜响雷,雨势渐停。可以窥见,明日一定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红烛昏罗帐。尚香躺在陆逊怀里,纠一绺他的黑发,发尾绕在指尖玩着,道:“伯言,其实这三年间,我去了华亭。”

“华亭?郡主怎会想起去那里?”陆逊有些惊讶。

尚香答非所问:“我本想和二哥说,居于华亭,孤独终老的,若非——”

陆逊一手搂着尚香,一手轻轻摸着她的头:“这么说,是臣留下了郡主?”

“有伯言在的地方,于我而言,便是心乡。”

陆逊唇角微扬,转而眸中流露出些许苦涩:“我已不记得华亭的风光。”

尚香睁大杏眸,道:“华亭可美了,绿水青山,风光秀丽,有仙鹤在云间、山水间穿梭,鹤唳声遥遥传来,那时我便想,若真有‘春山’,便是此处……也只有这样的钟灵毓秀的山水,才能孕育出伯言吧。”

她去华亭,只因陆逊生于华亭。

她想看看心上人曾经生长的地方。

陆逊明白了她话中含义,心神一阵激荡,将尚香搂紧了些,低头吻她眉心:“郡主,臣……呵,说错了。香香,而今,我只怕……这么美好的一切,都是幻梦。”

尚香抬头吻住他的唇。不知吻了多久,她涨红了脸,笑道:“伯言也会说傻话吗?”

陆逊沉默。这世间,向来愈是美好的,便愈是易碎。他的一生所爱,现下就在他怀里。这一路,两人经历了多少苦难和磨折,多少血汗蒸腾、多少相思成灰。此刻的幸福前所未有,太过美好,太过虚幻,饶是理智如他,也忍不住害怕镜花水月,人去楼空。

半夜里,陆逊猛然惊醒,睁眼,望着四周垂下的纱帐,大口喘着粗气。

原来,真是梦吗?

真的是梦?

无数次做过的,她出嫁的梦。他寻觅不得的梦。

她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每次要找到,都被白雾阻隔。

渐渐的,他意识到花烛散发的光亮,感到怀中她的重量,她均匀的呼吸,才知道,原来不是梦。

他轻吻尚香的脸颊,偷偷看着尚香的睡颜,许久,许久。直到睡意深沉,才闭上眼,唇边缓缓挑起一抹笑意。

是的,他真的娶到他的小姑娘了,在建安二十一年的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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