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陆逊之死(上)
东吴的丞相陆逊素来深思静虑,所推测的事没有一件不应验。
广陵人杨竺,年轻时就博得较大的名声,而陆逊认为他最终会惹祸败亡,便劝杨竺的哥哥杨穆与杨竺分开生活,另立门户。
却没想到,正是杨竺此人,导致陆逊蒙冤而死。
此事缘起两宫之争,自从众望所归的太子孙登病死后,孙权立三子孙和为太子,但依然举棋不定,四子孙霸有意争夺太子之位,两宫并立。
孙权曾大病卧床,派遣太子孙和到太庙祭祀,孙和妃子的叔父住所离太庙很近,就邀孙和到他家逛逛。
孙权长女孙鲁班派人跟随监视,向来不喜孙和母子的她,借机向孙权进谗言,说,太子不在太庙里祭祀,而专去妃子家去谋划事情,又说王夫人看到皇上病重,脸上竟然露出高兴的神色。
此言无疑触动孙权的逆鳞,王夫人忧郁而死,而孙和所受宠信日益减损,日日担忧被废黜。此事之后,鲁王更加觊觎太子之位。
当时,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两处宫府的侍从官员都有不少空缺;所以京城内外的在职官员,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子弟派去作太子和鲁王的侍从。
全琮向陆逊写信说自己也想这么办,陆逊给他的回信中认为:“子弟如果有才能,不用担忧没有官做,不应当私自派出去谋取名利;如果子弟不成才,那终究要招致灾祸。而且听说在京城建业的太子、鲁王地位相当,必定会有厚此薄彼的情况出现,这是古人的大忌啊。”
全琮不听,他的儿子全寄,果然亲附鲁王孙霸,进行勾结和陷害的活动。陆逊写信给全琮说:“您不效法金日磾,而把阿寄留在鲁王宫中,终归要给您的家族招惹祸事的。”全琮不但不听他的话,反而和他产生情谊上的裂痕。
后来,全寄果然因孙霸之事坐罪赐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奈何陆逊有远见,不欲插手两宫之争,却还是被拖入到这泥淖之中。
某次孙权会见杨竺,屏退左右与杨竺谈论孙霸的才能,杨竺表示孙霸有文武英姿,适合作为太子,于是孙权便答应他可以立孙霸为太子。
孙和的下人藏在床下,听到了全部内容,事后告诉孙和。
陆逊的族侄陆胤此时正要前往武昌,去向孙和辞行。孙和没有接见他,而是微服到他车上,与陆胤秘密商议了此事,求他让陆逊上表劝说孙权。
也不知是否是孙和太着急,竟未能想透其中关窍:孙权和杨竺两人在建业的密谈,陆逊远在武昌,如何能够得知,还上表孙权?
而陆胤见孙和神情笃定,也未问清消息来源。冥冥之中,埋下了祸根。
“如今废嫡立庶,消息确凿。两党相争,只怕最后损害的,还是东吴国力。族叔如今身为丞相,安能坐视东吴走向歧路,民不聊生?”到武昌后,陆胤劝陆逊,他知道什么才是这位正直的族叔关心的。
陆逊不清楚建业的消息动态,闻言,果然呈上奏疏说:“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太子代表正统,地位应当像巨石那样稳固;鲁王只是藩王和臣僚,最好使他们的恩宠等级有所差别;这样的话他们二位都各得其所,上下都得到安定。
他书三四上,一连呈上了三四封奏疏,又请求到都城,亲口向孙权说明嫡庶的分别,以匡正过失。
他的请求既没有得到允许。
收到表奏的孙权只觉得惊惧,陆逊远在武昌,莫非耳目已经部署到他身侧了吗?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接下来,陆逊的外甥顾谭、顾承、姚信,被冤枉撤职流放。
太子太傅吾粲遭到孙霸、杨竺等人的谮毁陷害,因多次与陆逊相互写信通消息而被治罪,送进监狱处死。
孙权怀疑杨竺泄露了他们二人废立太子的谈话,杨竺否认。孙权便让杨竺找出二人谈话泄露的原因,杨竺说近期只有陆胤向西边去了,一定是陆胤所说。
孙权又派人询问陆逊是如何知道自己想改立孙霸的,陆逊回答:是陆胤告诉自己的。
于是孙权便召来陆胤拷问,陆胤为太子隐瞒道:“是杨竺告诉我的。”于是孙权将二人共同下狱。
正是多事之秋。时在武昌陪着陆逊的尚香有些担忧伯言的情况,待医官请脉后,连忙问:“陆大人身体如何?”
“陆大人忧思深重,心力损伤,积劳成疾……”医官道,“臣只能开药给大人调理身体,但心病不可医,大人切勿动怒。否则,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
孙尚香恨恨地咬紧牙关,心想:“二哥真是疯了。他明知道伯言并不怕自己被贬,只怕亲近之人因此受到牵连,却仍是如此做了……看着亲友因为与自己亲近的缘故,被流放、被下狱处死,那滋味,何异于剜心?”
想到此处,孙尚香打定主意要去骂醒自己的二哥,辩清嫡庶,也为陆逊讨个公道。
于是她转身,走到陆逊身边,抚开他的眉头,道:“伯言,我想回富春探亲。十日后便回来。”
陆逊抬眸,那双本来清亮乌黑的墨眸,此刻盛满了疲惫,他道:“夫人,你要去的是富春,还是都城?”
果然还是瞒不住他。尚香道:“他不许你见他,难道,还不许我回都城见他吗?有本事,他就治我一个违抗君命之罪!”
陆逊揽住尚香,半开玩笑道:“我只是舍不得你。哪怕是十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医官的话,伯言都听到了吧?不要动怒,等我归来便是。”尚香安慰道。
陆逊疲倦地把头埋在尚香肩上,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在权力中浸染久了,就会变得疑神疑鬼。”
“可是,你我都没变不是吗。”
“圣上,不一样。”
“伯言,你放心,只要他还是我二哥,我就能骂醒他。就像年少时那样。”尚香道。
她了解她的二哥。
不料尚香收拾细软,刚出府门,便碰到一宦官。
她警惕地打量他,手上使了些力气,将他拉到一旁:“圣上派你来的?”
“你便是陆孙氏罢,”宦官扯出手,不屑地撇撇嘴,“杨竺在狱中都招了,圣上派我来责问陆逊,怎么,他畏罪潜逃了?还不速速叫他出来受训?”
尚香把宦官的话咀嚼片刻,笑道:“公公好生糊涂啊!”
那宦官不明所以。
尚香继续道:“妾身的夫君,再怎么说,也是当朝丞相,吴郡陆氏的家主。而妾身,是圣上看着长大的,圣上的亲……侄女。陆大人本就是被冤枉的,圣上圣明,这冤屈迟早被洗刷掉。到时候,只怕为难的是公公你啊……况且,夫君近来身体不适,医官说过不能动怒,否则恐有性命之忧。若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日后圣上追究起来……”
“这……”那宦官果然面带犹豫之色。
尚香见状,又给宦官手中塞了一物:“圣上若真是想要处置陆丞相,何不直接下狱,而是让你不远万里前来责备他呢?公公往来辛苦,责备话语,陆逊已全然受过。公公回京复命便是。若圣上真追究起来,只管推说是我阻拦。”
宦官掂了掂手中金簪,道:“若圣上追究起来,我便言你陆孙氏阻拦之过。”
看着宦官走得没影了,尚香才长出一口气,往建业而去。
却说宦官也要折返,半途中,却碰到杨竺的朋党。
那人也身居要职,知晓孙权遣使责备陆逊之事,听宦官说了前因后果,便故作语重心长。
“陆孙氏和陆逊息息相关,圣上厌弃陆逊,陆孙氏自然也被牵连,你为此被圣上责骂,实属不该。况且,陆逊心怀不轨已是板上钉钉。圣上说不定就是想找个机会除掉功高盖主的陆逊,只是不好下手,才派你前去。说到底,你是执行圣上的命令,若他陆逊真死了,不正好没了后顾之忧?也赖不到你头上去!”
宦官听闻此言,只觉得茅塞顿开,当即又掉头朝陆府而去。
尚香和伯言并不知道,在狱中,陆胤始终不愿抖出太子孙和,只说是杨竺告诉他的。
杨竺经不住严刑拷问,屈打成招,认下是自己传递的消息。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杨竺是陆逊的耳目,陆胤在其中传话。
早就暗恨陆逊的杨竺,还顺水推舟地“招供”出陆逊二十条“罪名”:陆逊掺和党争,党同伐异,并行耳目窥嵛之事,乃至插手太子废立,有齐桓之心。这些年来,非为公事,而是借公事,结党牟利,专断、敛财,以壮陆氏之私。他的部伍里窝藏了不少逃犯。他凭借陆氏的威望,笃定朝臣不敢擒拿这些犯人。这些人都仰仗着陆逊的威名,鱼肉百姓,强占田地,最后有损的还是圣上的声名。前有孙陆两家前仇,他对圣上心怀怨怼,尸位素餐;后又暗恨郡主联姻之事,攀龙附凤,伺机报复。谋略实非陆逊所出。他仗着和圣上的姻亲关系,谎报战功,欺世盗名,蒙混圣听,实为国贼。
孙权一开始就觉得是杨竺泄露的,到杨竺认罪,以为果然是他,便处死了杨竺。
事已至此,虽还有疑点,却只有唯一合理的解释,不得不信。
在孙权眼中,一切都已形成闭环。
陆逊,虽为丞相,实为国贼,有齐桓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