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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陆逊之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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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丞相夫人陆孙氏求见……”内侍通禀。

“陆孙氏?”孙权回过神来,“不见。”

内侍匆匆下去,没过多久,又呈上一物道:“陆孙氏说,圣上见了此物,定会见她。”

孙权不耐烦地瞥眼看去:“玉剑饰?”

他凝眸,拿起那已经修复好的玉剑饰,迎光望去,其中裂纹纵横。

是孙策留下的那块。孙权若没记错,应该被他失手打碎了才是。

“陆孙氏说,碎玉尚可复原。恳求圣上给她一个机会。”

孙权随手把玉剑饰还给内侍,道:“你同她说,此事已成定局。孤可以安排她改嫁。”

孙权往前走几步,却听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圣上不肯见我,是心中有愧吗?”她似乎刚经过一场搏斗,喘着粗气。身侧,一群侍卫将她团团围住。

“大胆陆孙氏,私闯殿门,可知该当何罪?”内侍厉喝。

孙权抬手制止。

他看向尚香,她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霜,头发是素净的束发,中间夹杂着银丝,远山眉,杏眼,眼角已有纹路,皮肤有些松弛,嘴角下撇,有些发白。一身素衣,端庄得体,哪怕情绪激动,仪态也克制着三分。

他有些恍惚,看到玉剑饰时脑海中是那个年轻气盛、与他争执的江东郡主,而不是眼前端庄沉稳的臣妇。她看着只有四十岁,可她,细细算来,也已是耳顺之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转眼间,他们,都老了。

“圣上。”她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

孙尚香行了一礼,而后道:“妾身此来,实有急事,关乎国家社稷,这才不得已冲撞圣上,还望恕罪。”

“若是关于陆逊的事,便不必多说了。”孙权扬起眉毛,后退一步。

“妾身敢以性命起誓,妾身的夫君是被冤枉的。”尚香道。

“他是被冤枉的?”孙权眯起眼,盯着尚香,“他从武昌给孤上的奏表,白纸黑字,印信,字迹,蜡封,全都做不得假!他是被冤枉的?”

孙尚香拦在他身前,极郑重地俯身叩首。

“陆伯言向来为人正直,为国为民,不为己私。如今枉受冤屈,妾身谨流血叩头以闻,还望圣上明察秋毫之末!”

孙尚香自小便是家中宠儿,只有她追着哥哥们打的份,从不曾在孙权面前低头,更别说下跪恳求。

孙权一时有些惊骇。想要搀起妹妹的手停在半空:“你竟然为了他……”

尚香叩首,一次,又一次,再抬起头来,额上已有一抹血痕。

她提高音量,话语依然冷静自持:“其中必有误会。妾身只求,圣上看他过往功绩,看在与妾身多年情谊的份上,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

纯金狻猊香炉中死灰挣扎。看着长跪不起的尚香,孙权语气是那么尖酸刻薄,带着露骨的恶意:“此事已证据确凿,他是辩白,还是狡辩,亦或是拖延时间谋反?”

孙尚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抬眼看孙权。

他的确是老了,华丽的服饰也掩不住满面皱纹,眼珠已有些许浑浊,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是陆逊叫你来的罢?他可打得一手好算盘,先前攀龙附凤利用你,获取孤的信任,谋取仕途,而今大难临头,却把你一个妇人推出来挡箭。”

尚香嘴唇动了动:“是我自己来的,伯言不是——”

“是你自己来的?”孙权心思转了几转,又拿起玉剑饰把玩着,嘲讽道,“是啊,你是陆逊的枕边人,他的一举一动,岂有你不知的。”

孙尚香默然,她忽然发现,隔着面皮,她看不懂她这位哥哥了。

她仅存世上,唯一的亲哥哥。

他们争执了大半生,而今老了,不再争吵,却在表面太平中渐行渐远。

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算计时会为妹妹心软留情的二哥,而是知道怎么剜心最痛、袖手欣赏猎物痛苦的帝王。

“是。伯言的举动,我都知道——他是无辜的。”尚香直视着孙权,感觉喉咙传来闷痛。

“无辜?呵。他的野心,你在背后出了多少力?”孙权眼神冷酷,抬手,以玉剑饰粗暴挑起孙尚香的下颌,以一种近乎羞辱的姿态责问,“孤让你联姻之事,你早便怀恨在心了,不是吗?”

“圣上便是这般想妾身的?”孙尚香慢慢地调整呼吸,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

“你自小不甘安于现状,悖逆世俗。莫非,陆府的荣宠还不够你挥霍吗?”孙权嘲弄道。

尚香闻言,心脏剧烈收缩,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在孙权眼中,她嫁给陆逊,不过是贪图陆府的荣宠。后来野心见长,便怀着私怨唆使陆逊谋反。

陆逊娶她,是攀龙附凤。征战半生,全都是为了私利。

原来,这位好“二哥”,就是这样想他们的。

他老了,权术也高明了,却在勾心斗角和宫人吹捧中,变得日益狭隘自负。

她早该明白的。

从他拒绝伯言入京辩解时;

从他不动伯言,却让伯言坐视亲朋好友一个又一个因他入狱、流放、处死时。

她便该明白的。

尚香肌肉紧绷,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眼中渐渐起了雾气,雾气凝结成一颗水珠,自黑白分明的眸中涌出,在脸颊留下一行水渍,滴落在玉剑饰上。

孙权一怔,收了手,有些不满地问:“你哭什么?”

太不吉利。

孙尚香强忍眼泪,感觉胃部有些不适,低头道:“妾身不过在缅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她已不再年轻,也早就懂得,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争吵永远不可能真正说服一个人,是因为爱才妥协求和。

可,眼前的早已不是她的二哥孙仲谋,而是东吴的大帝,臣属的“圣上”。

于是尚香整理仪容,起身行礼道:“圣上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妾身告退。”

“你在缅怀谁?”孙权追问。

“那人,圣上也认识的。”孙尚香脚步微顿一瞬,“是从前圣上的妹妹。不过,此时,她已经死了。”

后来惊醒孙权的是清脆的玉碎声。

手中玉剑饰沾了她的泪水,他失神之间,滑落在地,四分五裂。

下人闻声进来打扫,毫不吝惜地把残片扫进簸箕里。这样的玉器虽好,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玉器,如此成色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孙权揉着眉心,只觉心烦意乱。

玉碎乃不祥之兆,而这一次,再也无娇俏灵动的少女会将这堆玉剑饰的残片拾捡,也不会有温润如玉的君子耐心复原。

这一次摔碎,便是永远碎裂了。

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或许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孙尚香。在这金碧辉煌、波谲云诡又寒冷空旷的皇宫中。

*

武昌。

孙权数次遣使责问陆逊。

宦官口中也没个轻重,多么腌臜粗鄙的话都说得出口,有意激怒陆逊,更是专挑尖酸刻薄的。

奉旨前来,圣上有意给陆逊难堪,陆府侍从也不敢阻拦。

那宦官拖着尖细的嗓音,高声叫骂。内容不堪入耳。在他下流难听的言语中,陆逊依稀拼凑出罪名。

掺和党争,党同伐异,有齐桓之心。

借公事之私,结党牟利,专断、敛财。

对圣上心怀怨怼,尸位素餐;

攀龙附凤,伺机报复。

谎报战功,欺世盗名,蒙混圣听。

种种,共有二十条。

陆逊听着一条条和他本身相去甚远的指控。忽然觉得,很无趣。

不是气愤,而是无趣。

他看着门口,想,尚香还有多久回来?

按时间算算,应该明天就到了吧。

虽然他也发须花白,该是看淡风云的年纪,两人的孩子陆抗也马上弱冠了。

可对于她,他还是放不下、看不破。哪怕她只离开了九天,还是忍不住想念。

想念她在的时候管教陆抗,阿抗顽皮闹得鸡飞狗跳,最后不得已向他告状;想念有她在的家永远不会冷清孤寂;想念她华亭院落里种的梨树,归家时也该绽出一树白雪了;想念她,光是她在那里,他就魂牵梦萦。

叫骂的宦官加大了声音:“陆贼,莫非你要叫你妻子与你同死吗?”

陆逊闻言,心中一凛。

“陆逊,你这无耻老贼,要靦颜活在世上,连累你的亲眷族人,你便继续苟活吧。你为了敛财坏事做尽,江东百姓无不想食汝肉寝汝皮……”

后面宦官的声音,陆逊渐渐听不到了,能听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方才宦官所言,其实挑明了——这是个死局。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破解。

医官的话,孙权应该已经知道了,这才会三番四次遣人来骂,目的就是羞辱他,逼他死。

倘若他不死,孙权便会继续拿他的亲族下刀,陆氏也会被牵连。

这一次,保住尚香和阿抗,以及整个陆氏的方法,就是,他死。

这是一个死局,孙权制造的死局。

陆逊连忙研墨掭笔,想写什么,万语千言涌出,苍老的手却颤抖着,无法落下一个字。最终,狼毫笔颓然落在纸上,陆逊从喉中发出一声长叹。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无论他写什么,都可能被有心之人曲解,牵连他所珍爱的一切。

这一生,出将入相,保家卫国,支撑东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竟无法给尚香和阿抗留下只言片语……

那就这样,两手空空,遂了孙权之愿罢。

陆逊闭眼,放任自己去想,心底渐渐涌起愤恨。

其实,他又怎能不恨呢?

自己戎马半生,曾以为得遇明主,君臣相惜。也曾为此感到惬意。未曾想,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恨孙权年老昏聩,察人不清,促使两宫相争,埋下无尽祸患。误会他,甚至不给辩解的机会。

陆逊紧紧捂着胸口,心脏发紧,面色已转为铁青。气血攻心,到底是来了。死亡的阴影愈发接近。他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继续想。

恨还有壮志未酬,未能得见天下一统,盛世太平。

恨来不及参加阿抗弱冠礼,也看不到他建功立业。娶妻生子。

恨此生,到底无法如祝词,和尚香白头偕老,归于华亭,看落英灼灼。

怎么能不恨呢?

“陆大人——”

眼前景物旋转成一片漆黑,倒地声,仆从叫喊声,慌乱脚步声,最后归于沉寂。

恍惚中,他看到尚香的身影,听到她的呼唤,感到落入她温暖的怀抱。她提前回来了?

他最后一个念头,想,尚香,我答应与你回华亭,看新开的梨花,陪你走到最后一刻。我失约了。

今生唯一一次失约,你会原谅我吧?

窗外,彩蝶成双翩跹飞舞,绿草盈盈,青空白云之上,一只白鹤飞过,唳声清越,在天地间回荡。

赤乌八年春二月,陆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家无余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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