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玠
沈玉玠惊觉,方寸微乱,手上动作变缓,想要立即查看叙白的情况。
二人配合被打断,一白衣傀儡见缝插针,移形换影,快如箭矢,从侧身袭向叙白。
沈玉玠一心只想接住欲要倒地的叙白,想要举剑抵挡已来不及,回身覆在叙白身上,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记凛凛弯刀。
后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白衣染红。
“叙白……”
他丝毫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叙白护在怀里,紧张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隐忍,又哑又沉。
这里,是他的罗象。
果然对她产生了影响吗?
叙白脸色苍白如雪,紧紧咬住下唇,蜷缩在沈玉玠的怀里,两只手狠狠压在脸上,手指陷入眼窝,她试图用手去抓住那看不到的疼痛,不让它再翻滚闹腾。
强烈的疼痛剥夺了她的意识,使她昏昏沉沉,脑中混乱。
成了妖,不是感钝么,可是为什么又再一次感受到了钻心之痛。
而且,又是在这一片枫林之中。
手指又陷入了几分,黑暗中,好似生出了一只大手,生拉硬拽,强硬地想把她拉扯进恐怖狰狞的深渊,拖拽入肮脏污秽的泥潭之中。
疼痛更加剧烈了。
“好痛……我好痛……”叙白忍不住痛呼出声来,
沈玉玠瞳眸微缩,握住叙白的手,阻止她继续陷入眼珠的手指,眼底稍纵即逝闪过一抹凛然的杀气。
身后的白影傀儡又漫涌过来。
他冷冷地扫了它们一眼,手中之剑剑尖闪着白光,剑身激起肃然之气,游走在他周身。
举手挥扬,一时间,无数道剑芒,千变万化,如闪电般,从所有白衣傀儡中贯穿而过,剑气纵横,徐波震撼方圆几十里。
铺天盖地的白衣傀儡,霎时间支零破碎,消灭殆尽。
沈玉玠拦腰抱起叙白,此地不宜久留。
罗象内,这些东西好像可以源源不断,方才的一击,清空扫灭了所有可视与将要浮现出来的傀儡,可以暂时使其偃旗息鼓。
可过一段时间,它们又会如春芽般重新生长出来,卷天席地,紧随目标之人。
他低头看了看痛苦的叙白,心中沉了沉,必须尽快找到破解天罗象的办法。
一袭白衣携着红色倩影,惊风破雾,飞驰穿梭在这片枫林中。
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寒霜。
白雾缭绕,森森然的枫林深处,远远地看去,果然又有白影在聚拢,飘飘渺渺,欲要往这边涌来,再一次铺天盖地进行攻击。
*
迷迷蒙蒙,叙白贴着沈玉玠的胸膛,不知是错觉,还是疼痛让她出现了幻觉,叙白只感到周身越来越冷,这寒意好似来自远古,被禁锢了千年万年的突然释放而出。
她成妖后,身体就偏寒,人间的冬日,那种寒冷,于她而言,影响微乎其微,她是不怕的,寒冬腊月,她仍旧是一袭薄纱红衣。
可是这种冷,透进她的肌肤,渗入她的骨髓,眼睛的疼痛与身体的寒意,交织作用,她忍不住战栗发抖。
她想起,三年前,她死时,也是这般的疼痛,这般的寒冷。
沈玉玠感受到她的颤抖,攀在他身上的手纤细而无力,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眼角之处,有泪滴滑落。
此刻的她,如一朵内有无数细缝的冰花,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慌乱,怜惜,从他静寂许久的脸上,一丝一缕地显露出来。
他把她抱得更紧,隐隐做了一个决定。
感受到脸上的湿润,叙白虚弱地想,自己竟是哭了么,成了妖,也是会哭的吗?
被抱着力度加大,寒意更浓了,触碰到熟悉的胸膛,她记得,那时,在那片寒意之下,这胸膛,她也贴紧过。
可是,这次为何不一样了。
她记得,他的身体是温热的,那热十分诱人,勾着人沉沦,只想就此沉溺下去,可是,现在他的胸膛,冷冽寒冷。
她知道周身的寒气从何而来了。
是沈道长。
她隐隐知道,自进入罗象起,自己看到的沈道长是有些不一样的。
沈玉玠找到一处隐秘的地方,轻柔地把叙白安置在一块石头上。
那弯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仍旧流淌着血,抱着叙白一路急行,衣服上的血花开得盛了。
直至现在,他仍旧不管不顾。
沈玉玠静静地看了叙白一会,抬起手,轻轻地擦拭掉她脸上的泪。
缓慢而柔和地,把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之上。
对峙良久,是罗象赢了。
自进入罗象,他所目及之处,便是一片枯黑的荒林,它笼在茫茫白雾中,阴暗,压抑,森然。苍穹之上,移动着飘忽不定的灰色云海,没有一丝亮光可以透过来。
他站立在其中,眉间浮现出阴郁之气,没有了谪仙般的出尘静雅。
埋藏在自己深处,不可触碰的记忆,形成千变万化的画面,交织在一处,扭曲,混沌。记忆里形形色色人,重重叠叠的建筑,山川草木,日月星辰,被剥夺了生机,一切都沉睡在阴沉惨淡中。
他没有一丝意外,陷入天罗象内,自己的罗象是如此的光景。
脚下溃烂的污泥,生出张牙舞爪的妖魔恶鬼,发出阵阵嚎叫,肆意地在他的罗象里游荡、徘徊。
这些景象,在他心中,没有荡起一丝的波澜。
罗象又变换了场景,那些场景在一点一点揭开,掩盖在他内心深处的伤疤,黯黑冰凉,沉重狰狞。
他面容平静,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罗象里黑色的阴影越来越浓,带着的寒意,想要把他这朵雪山上圣洁之花融在黑暗里面,污染、摧残。
不过尔尔。
他露出对罗象的轻视。
自己曾被浸染在阴暗之处,寂寂凄凄待了许久,本就是在污秽烂泥中而生,这罗象怎可能形成可撼动他的业。
无论那时,还是如今,在污泥中的记忆不会左右他半分。
清俊的面庞,变得越来越淡漠,素白衣袖轻挥,就把一切抹杀掉。
他走在罗象中,踏在污土上,穿梭过无数汹涌狰狞的象。
罗象中的象一次又次,从更黑暗的深渊寒潭中卷土重来,却一次次铩羽而归。
罗象不能奈他何,他也不能破开罗象。
僵持良久。
叙白出现了。
红衣一现,罗象之中霎时清静。
他与她遥相对望,他看见她被禁在小小的一方天地,抬头看着树上的梅花,又看见她困在一个金色的笼子里,笑着对他伸出手。
他想起了与她初见的时候,她初化为妖,沉荡在水中,形成一抹妖冶的魅影。
眼前的她,是假的,沈玉玠十分清楚,他凝望着她,心中还是不可避免起了波动。
他把她变成了妖,在一起三年,存有妖性的她,被抹去妖性的她,投石入湖,从此中心养养。
念动之间,真正的她,就撞入他的怀中。
他确定是她,可,她不确定是他,摸着他的脸,细细地确认。
在之前,她也曾这般抚摸过,他记得那个触感。
只是,结束了化妖的痛苦挣扎之后,近乎无尘无埃的她,就只是站远处,远远看着自己,她眼里的他,就只是“沈道长”。
可他一直都是沈玉玠,她突然闯入的是“沈玉玠”的罗象,却质疑了罗象中完整的他。
她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他,是如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