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赏雪宴
元丰二十六年十一月,隆冬。
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今日雪还未化尽,时不时一阵寒风袭来,直叫人骨子发冷。
乌衣巷口,一处宅子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引得并不算开阔的道路十分狭窄。
江家正在大摆筵席,喧闹之声阵阵,空气中席面的香甜和鞭炮硝烟味道混杂在一起,一起席卷了这座经历了上百年雨雪风霜的侯爵府邸。
寒冬飘雪,明面上说是办一场赏雪宴,谁都知道,实是妾室的扶正宴。
听雨轩内点着火炉,红彤彤的炭火给周围添上了一股暖意。
一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淡扫娥眉,芙蓉花面。白皙的脸颊上有两团酡红,更显得美人娇俏妩媚。
江晚雪正任由丫鬟给她上妆,今日是“继母”的“好日子”,可要送她一份大礼!
小妾安氏,入府十八年,今天终于被扶正。
原配嫡女江晚雪,今年也刚好十八岁。
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改唤安氏为继母了。
呵呵!真是讽刺!
江晚雪一想到昨日在她房门外听见的那话,就气得浑身发抖。
“明日开府大宴宾客,全族族老见证之下加上你的名字,可还欢喜?”江明栋正展开双臂等着安氏给他宽衣,冷不丁地问道,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安氏。
安氏听到这话便止不住得嘴角上扬,眼角堆砌起丝丝皱纹:“妾欢喜得很呢,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想起这些年自己一直以妾室的身份在这侯府中生存,眼眶不禁渐渐湿润了。
“这是怎的了?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江明栋看见心上人红了眼眶,下意识便把她搂紧怀里,耐心哄道。
安氏拿起帕子拭了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泪:“当了十八年妾室,终于能成为你的正室,妾这是高兴。”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惹他怜惜的机会。
江明栋一想起这些年她受的委屈,心里的愧疚愈渐加深:“当初若不是那兰氏家族强盛,能助我得到天子赏识,我又如何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安氏敛眉不语。
江明栋看眼前的女子似有松动的痕迹,便趁热打铁道:
“当初是那兰书晴死缠烂打,当时兰家又如日中天,轻易得罪不得,这才答应那门婚事,除了兰氏,我这后院只你一个,我的心你还不懂吗?”
“何况,那兰氏小贱人不是只生了个小丫头片子吗,也没有嫡子,等明日你扶正了,你便是当家主母,文儿更是嫡长子,以后你跟那些官眷贵妇又有何不同?”
“何况,若是没有兰氏,那也没有我们今日的永安侯府,也就没有文儿这个侯府世子,你就偷着乐吧!”
江明栋说完这些也不管她想什么了,转头便把手伸进她的衣襟里,细细地吻她的脖子。
“唔……”安氏也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他以吻封唇带到床上去了。
纱帐低垂,盖住一室旖旎。
思绪回来,梳妆台前,铜镜里的女子粉面桃腮,杏眼生辉,像极了生母兰书晴。
她从未见过的生母,在她还未出生前,便尽可能地安排好了她的一生。
小到襁褓中的肚兜鞋袜,大到丫鬟婆子嫁妆,巨细靡遗。
要花的银钱,使唤的下人,可以依托的人,还有体面的婚事……一想到这些,江晚雪心里便有无限的心酸,她埋头双手掩上满面的悲怆。
她还以为父亲这么多年不纳妾是因为母亲,至于纳安氏进府,不过是看在母亲的面上。
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
父亲是为了权势地位才娶了母亲!
甚至不惜母亲有孕在身设计致其早产血崩而亡!
何其狠毒!何其狠毒!
江晚雪想到这些年在安氏面前的恭敬和顺,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白皙发亮似藕一般的雪臂上霎时出现一片红痕。
“哎呀!小姐,你这是做什么!疼不疼啊?”大丫鬟芙蕖站得近,一下子就看见了她的动作,忍不住埋怨道。
江晚雪想事情太入迷,一时没注意到身侧人,强颜欢笑道:“我无事,你去看看前厅的事情怎么样了。”反正妆容也画好了,前厅的情况才最要紧。
“是。”芙蕖快步走出了听雨轩。
她一定要在今天揭露安氏和父亲的嘴脸!为她死去的母亲讨还公道!
江晚雪心下有了盘算,强抑住心中的怒火,走向那摆满了琳琅器物的多宝阁。
多宝阁底下有一锦盒,锦盒上是名贵的织花锻,向来是京中的贵妇女眷们的制衣之物,如今却被用作制锦盒,不用旁人打开,只看这盒子,就知其中之物不是凡品。
然而这锦盒中放置的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她娘亲的画像。
是她及笄那年舅父所赠,也是她身边唯一一幅母亲的全身画像。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展开那幅画卷。
画中之人长发如瀑,用一红色发带高高束起,额前丝丝碎发垂落,一身红衣显得她格外英姿飒爽,手握重弓,背负长箭,那眼中的神采不逊于任何一名武将。
若是掩上那张芙蓉面,还以为这是谁家的翩翩少年郎。
这便是她母亲,和这北齐王朝女子格格不入的母亲,曾和祖父一起上阵杀敌,领百十人夜入突厥大营烧得敌人粮草一干二净,也曾阵前和男子对峙,杀得敌将屁滚尿流。
就是这样的一个明艳骄傲的女子,二十岁那年嫁与父亲,二十一岁诞下她后撒手人寰。
本以为父亲母亲之间相濡以沫,虽不如普通人家那般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但也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却不曾想母亲却嫁了这样的一个斯文败类!
江晚雪胸中涌起滔天的怒火,恨不得现在就直接冲到前厅撕下那二人道貌岸然的伪善嘴脸!
正想到这,屋外传来大丫鬟芙蕖的声音:“小姐!侯爷叫您呢,说是族老们都来了,要添上安夫人的名字呢!”芙蕖急坏了,忍住喘息一口气传话,生怕自家小姐去晚了遭到侯爷的责骂。
“好了,来了。”江晚雪听见消息便小心而又快速地收起画,装入锦盒,不等芙蕖进来便快步起身离开,赶去前厅。
此时,飞临轩内,帘幕低垂,永安侯江明栋坐于上首,身侧站着小妾安氏,唯唯诺诺,亦步亦趋,看起来很是老老实本分。右方位置空着,却摆上了茶水,像是在等什么人。
堂下两侧的座位上也都还空着,之间的摆几上都放置着茶水果子,时不时地有下人在窃窃私语。
这样子,算什么来不及,宗族耆老都没来,祖母也还没来,倒是早早地就把她叫来。
从前顺服惯了,竟从不知在父亲眼里她是如此的任人揉搓好拿捏!
也是,母亲在他眼里是小贱人,她这个小贱人生的小丫头片子又算什么?
反正迟早都要嫁出去,又碍不着他心上人的地位,做什么要放在眼里?
江晚雪心里发出一声冷笑,面上却带上了一张笑颜,话里话间还带上了愧疚:“父亲见谅,女儿来迟了。”说完见了一礼,还冲着安氏笑了笑。
江晚雪说完之后便立马站去了安氏身后,脸上虽还有残存的笑意,心里却是一阵冰冷,等站在她身后确保安氏看不见自己以后,勾起的唇角立马敛平,眼底的笑意荡然无存。
还在盼着自己被扶正呢,等着来人踩她的脸皮吧!
不出明天,妾室安氏勾引主君害死主母的谈资便会传遍京城的个个角落。
所有人包括今上都会知道永安侯江明栋勾连妾室,害死原配,他这一生靠母亲挣来的侯府爵位,荣华富贵,官声名望都会毁于一旦!
反正她今天就是豁出一切也要为母亲伸冤!
江晚雪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宁的心绪,忐忑焦急地等待着来人的出现。
昨夜在听完那段不堪入目的对话后,她便遏制不住心中翻涌的心绪,立即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亲舅舅兰翎晖。
舅舅算是在这世上最最疼爱她的人了,只是惯常在塞外驻军,不常在京,但既是如此,她也能经常收到舅舅从塞外寄来的珠钗玉石等小玩意儿。
舅舅若是知道了母亲的事情,就算是在塞外也会赶回来为母亲不平,更何况不久前他才回京述职?
江晚雪也十分庆幸,还好舅舅已经回来,不然她一个人孤掌难鸣,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堂上为母亲伸冤,揭露她当年产女血崩而亡的真相。也更庆幸昨日她心血来潮要一个人出去走走,否则怎么就能那么凑巧,听到那样的事情。
平日里她从不出院子,更别说这最近这天气,到处盖满了霜雪,她平时又只穿白色,独自一人不知怎么就走进了安氏的院子。
还听见那样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堂下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了各家老者,有的长髯飘飘,有的白发苍苍,但各个脸上俱有不满,但也无人发作。
北齐朝内,公侯伯府俱可纳妾,妾室扶正需贤良淑德、诞育子嗣、孝顺亲长、善待子女,是为“四贤”。此外,还需入府二十年,府内之人皆颂扬其妇,才可扶正。
而妾室安氏,入府十八年,不符制。
北齐朝但凡妾室入府,便是一辈子的妾室,扶正难如登天,就算扶正,那也是妾室出身,在大妇面前抬不起头。
就算是这样,安氏还是入府为妾,因江明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穷二白的探花郎。
而是勋贵名门,侯爵世家。
“侯爷,您真的要扶正妾室安氏吗?”堂下耆老不知何时已经聚齐,为首的一个银发苍苍,还蓄着一把长至喉结的美髯。
江明栋一听这话,立马站起来,拱手一礼:“是,安氏入府将近二十余年,多年来勤勤恳恳,又诞育子嗣,我并无续弦之心,侯府内宅又需当家主母料理琐事,思量之下还是扶正为上佳之选,还望伯父成全。”
“好吧,来人,开祠堂,请族谱。”族老摸了一把长髯,不声不响道。
江晚雪眼看着堂内的大多数人要起身往祠堂去,这要是一去祠堂,安氏的名字肯定会被加上,心下十分焦急,想等的人又还没来,她又不能任由那个毒妇被扶正,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鼓作气冲上前:
“且慢!”
堂内族人的身影都转过来看着江晚雪。
视线全都聚集在那女子的倩影上。
她却没看安氏和江明栋。
上前对长髯族老行了一礼:“族老且慢!我有话要说。”
“我朝律法有云‘妾室扶正需满双十之年,且有四贤之名’,而如今妾室安夫人入门之岁不过十八,怎可轻易扶正上谱?”
“更何况,她,有四贤之名吗?”江晚雪气得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地指着安氏质问。
“她,十八年前,背着我母亲,爬上主君的床,两个人私相授受暗中苟且!害得我母亲心悸受惊,不得不早产血崩而亡!这样的女子可称四贤?”
江晚雪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但那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一想起她母亲孤身一人,被自己的枕边人算计,至死都不知真相,她就心头火难消。
虽然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舅舅经常在信中提起,一想起那个红衣翻飞,骑马驰骋的女将军,她就忍不住流泪。
江明栋早在她突然出来打断族老请族谱的时候就已经怒不可遏,现在她还在合族面前这样辱骂安氏,心中血气翻腾,又不得不压下心头的怒气。
今日是个好日子,可不能失了脸面。
他勉强挤出一张笑脸来:“伯父,姑娘家不懂事,哪有的事?”说完他向安氏旁侧婆子丢了个眼刀子。
江明栋站在上首对长髯族老行礼说话,江晚雪刚刚冲出来并未朝向上首,而是背对上首坐着的父亲冲耆老发问,是故并未看到父亲那淬了毒的刀子一般的眼神。
一旁婆子收到讯息,上前拉住江晚雪的胳膊,把她往里间扯。
“放开我!怎么?想要堵住我的嘴?自己干过的事还不让人说了?”江晚雪怒极,趁那婆子不备,把她往旁边一推,那婆子没站稳立即摔倒在地。
安氏在扶正之言之后一直紧张兮兮,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更是火冒三丈,下颌紧绷,看那样子,恨不得把江晚雪撕碎了喂狗才好!
但她不能上前辩解,族里有威望的人都在,这样的场合,她不想也不能丢脸,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江明栋。
江明栋看见安氏的眼神心中的怒气暴涨,厉声道:
“你要闹也不能在今天闹!今天什么日子?你是要落个尖酸刻薄的名声吗?你母亲备的人就是这样教你的?”
听见父亲提及自己的娘亲,江晚雪心里越发悲怆:“你还有脸提及我母亲?你为什么娶我母亲?我母亲是怎么没的?还有她!她为什么刚入府三个月就生了妹妹?父亲!你敢指着天对着地说一句你从未对不起她?”
她母亲,十月怀胎,孕期本就身体不好,提前备好她能准备的一切,拳拳爱女之心昭然,时至今日,她都一直活在母亲的庇护之下,斯人已逝,她无法承欢膝下孝敬母亲,如今得知母亲之死是旁人所为,这叫她如何能忍?
江晚雪肝肠寸断,心如刀割,平复心绪尽量让自己出口之言更加清楚有条理。
“你当初不过是看上了我外祖家的权势,又看我娘有几分姿色,娶了她后你便能一步登天,否则,就仅凭你区区一个探花的功名,如何能坐上今日的二品侯爵之位?”
“你还不顾发妻有孕在身,和这个贱人私相授受,伙同她二人一起给我母亲下药,致其早产而亡,你敢说没有此事?”
“如今这样的人要当我继母,要占了我母亲的侯爵夫人的位置,试问在座各位,她可当得起?”
娇柔女子掷地有声,厅内一片死寂,只闻得屋外阴风阵阵怒号,仿佛是厉鬼前来索命。
安氏一听这丫头竟然敢当堂怒斥生父,还揭露这些阴私事,恨不得直接冲上前去打她几个耳光。
思及至此,还真有人这样做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江晚雪脸上,她蓦地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疼痛,那张明眸皓齿的桃花面上红肿一片,整个人也被扇倒在地,嘴角还渗出丝丝血迹。
江明栋忍不住咆哮:“你这是做什么?你敢忤逆生父?整个侯府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要闹也要分场合!”
他对江晚雪的种种质问置之不理,不答反问:“你继母的事轮得上你来多嘴?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没有资格那本将军够不够资格?”一个声音倏忽响起,比这寒冬里的冰霜还要凉上三分。
那声音气冲霄汉,恍如猛虎下山,厅内数十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厅内的局势剑拔弩张,这话语声更是让人噤若寒蝉。
门外一股喧闹之声,甚至还有一队兵士整整齐齐地守住了侯府院门,传话的小厮慌慌张张:“定国公兰将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