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幻境6
春生看起来是在心无旁骛的打着滚,可实际上江来和富贵哥说的话她一字没落全听着了。
在听到“弟弟”的时候内心狂吼,我就说吧我就说吧,江来有问题!不是说除了医术都不记得了?他骗人,他俩有勾结!
在心里还没来得及骂陈玉笨蛋的时候,春生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死寂。
察觉异常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江来转过头还没来得及收敛的表情,春生整只猫都怔在原处,滚也不打了。
陈玉之前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这段时间春生怕江来怕得厉害,看见他就想躲,明明之前都没这样。
春生不好意思也没法说清,是因为江来看过她一眼,让她觉得很害怕。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她当时正在靠着院子里的石凳打着盹,睡得有些不大安稳,又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迟迟未挪开,她不愉快的睁开眼,看了过去。
熟料这看过去的一眼,直接给她吓清醒了。
檐下走廊,明暗交界处,站着一个人正直直的看着自己,毫无感情,隐约间又像是带着恶意,死死的盯着皮毛下的血肉。
挂灯下缀着的流苏随风晃动,流苏的影子时不时打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间,目光一动不动,叫人毛骨悚然。
有睡午觉习惯的人,或许多少有过这种感觉:黄昏时如果不热闹的话,那大概率就是死寂的,带着一股子虚慌,有种被人抛弃在野外、并且四周还埋伏躲藏着野兽的孤独害怕感。
当时的江来于春生而言,就是那头埋伏着的野兽,像是微风吹乱掩遮着的杂草,隐约间露出那双贪婪又专注的眼睛。
在春生看过去的时候,江来还露出了个跟今天一模一样的奇异笑容——眼睛一动不动,嘴角缓缓向上拉伸。
感觉下一刻就要准备露出獠牙,生生吞食血肉。
春生那一刻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全身炸毛,尾巴高高竖起,哪怕是脑袋狠狠撞上了石桌面也没管,忍着痛慌张逃走。
时至今日,春生都在努力避开江来,避开他的视线。
哪怕江来从来没有伤害过她,连难听的话都没说过,但她就是害怕,生理上的。
这次对视属实是不凑巧了。
而江来看着呆愣住的炸毛小猫,心里冒出些恶劣想法,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小猫逐渐僵硬的神情里,拿开了小猫抓着的金银花,把它打滚的那一小堆也放到了高处,而后满意地看着猫瞪着眼睛吱哇乱叫着。
春生蹦跳着想去碰到金银花,可是那儿太高了,周围也没有什么能够借力的东西,根本碰不到。
金银花的香味远胜于其他草药,她很想再离得近一点,但是……
春生盯着江来。
这个人恶劣得没有缘由!
她现在倒是不怕他了。
江来看着傻猫跳来跳去,心情稍微舒畅些,上前抱住猫,爽朗一笑,又看向毫无觉察的富贵哥。
毫不含蓄的嘲弄开口,“猫可比你聪明多了。”
富贵哥神色一僵,不明所以,但现在他收到的命令是要配合江来进行活动,在江来没有违抗命令的时间里,他位同对方下属。所以纵使现在富贵哥心里有诸多不满,完全不明白自己那里惹到他了,但也只能再把腰低一低,咬着牙陪笑道,“是,小的,江公子看上的猫,自然比我聪明机灵。”
江来抱着猫往庭院里走,富贵哥赶忙点了灯追上去。
江来看着天边残月,一线明亮隐隐约约悬于夜幕。
“丑死了。”
真不明白它有什么好看的,蠢弟弟干什么要拉着他看着没什么意思的东西,还说什么“喝酒品茶赏月是人生雅趣”,分明无聊至极。
春生和富贵哥听到这么突然的一句话,同时懵逼抬头。
什么鬼?他在骂谁?
瞧见他俩的动作,江来突然发笑。
“两个都是。”
一人一猫暗暗咬牙,思想在这一刻精准重合:
这人有毛病吧!
富贵哥不想听江来莫名其妙的嘲讽,他只是位同下属,又不是真正的手下,身上还有监督之责,便稍稍靠近江来些,轻声提醒道:“江公子可别忘记了大人交代的事,若公子故意懈怠拖延,大人那儿可就不太好解释了,以及……公子也不想你疼爱的弟弟受些什么苦吧?”
江来瞥了富贵哥一眼,稍稍远离些,“这儿没什么人,离我远些。以及……”江来看了看手里染血的银针,神情似笑非笑。
“少管我的事,我弟弟不是你能提的。多说多错,别小心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
富贵哥原是不明所以的呆愣着,发觉胸膛有种黏腻的不适感,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是脖子上流下来的血。
瞳孔猛地一缩,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完全没有察觉!
富贵哥捂着脖子颤抖开口,“你不能……你不能杀了我!大人……对!你杀了我,你在违抗大人的命令!大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江来毫不在意,“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人都死了,怎么解释还不都是我说了算?更何况……”江来稍稍弯腰,看着富贵哥,眼睛弯弯,“退一万步说,你的那位大人会在你死了之后,杀掉我为你报仇吗?”
富贵哥突然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似的,看着琴捻着银针的江来,心中满是后悔与害怕,现下才有了头顶利剑的危机感,江来……江来没有顾忌,真的会杀了他的!
而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不,他要活着!他要做人上人!
富贵哥赶忙跪伏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小人糊涂,希望公子大人有大量……”
“安静些,想别人发现我们吗?”
富贵哥便诺诺不敢言了。
“灯放下,自己滚回去。”
“是,是。”
富贵哥离开后,江来孤身立于庭院,风声萧肃,树影摇晃,颇有几分凄清。
江来仰头看了一会儿月亮,又捂着拳头低低咳了几声,咳嗽停止的时候,重重呼了一口气,突然出声:
“果然很丑。”
而后不再流连,转身离开。
春生站在江来肩头,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乖觉不敢言。
夜渐深。
春生听着床上平稳的呼吸声,偷偷睁开眼睛,估摸着江来已经睡着,便轻轻一跃,轻巧的落在窗台,用小爪子用力一推,窗户便被开出一条缝。
听着窗户“吱呀”的一声,春生忐忑的回头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江来。
很好,没有被惊扰到。
春生便放心的离开了,直直奔向富贵哥房屋的方向。
夜里风大,吹得春生哆嗦了下。又回头看过去,风这么大,窗户不知道会不会被关上。
短短停留一会儿,没听见吱呀声,应该……不会被吹关上吧?春生便没管身后,直直地向着目的地进发。
看着房间里亮起的微弱烛火与伏在案前的人影,春生的眼睛眯了眯。
果然。
她就说,富贵哥怎么会是随随便便就被别人吓到的。
拿命吓也不行啊。
在外面蹲了半宿,春生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最终满意离开。
晚上的风越来越大,快要冻死她了,这回去不得让胖胖做个十八鱼干宴补偿补偿。
从留的窗户缝里进来后,春生先看了看正在沉睡的江来,打算把窗户关上,谁料这窗叶是向外推开的,她推开很方便,却不容易拉回来。
春生扑腾着试了几下,谁料将窗户推得更开了。
……
一阵死寂。
江来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再次从床上坐起,慢慢走到窗边,声音庸散,故作不知的出声,“半夜不睡觉也不抓耗子,你玩窗户呢?”
春生心虚的喵了一声,轻轻跳到地面,绕着江来打转。
江来无可奈何,只得关上窗户,借着透过窗户的月光,弯腰摸摸小猫脑袋,“行了,去睡觉吧。”
春生便快步跑到桌子角,缩成一个球,快速闭上眼睛。
江来丢过来一件外裳,又躺回床上,“再弄出声音吵到我睡觉,就把你扔到外面冻死去。”
春生的眼睛眨巴眨巴又合上,猫爪悄悄的扯过衣服角盖在身上。
一夜好眠。
次日一大早。
江来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后查看四周,寻找着注视的视线来源。
一转头,看见了站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看着他的白猫。
……
白猫看见江来转头,摇着尾巴,似是愉悦。
“喵喵~”
江来呼出一口浊气,随手披了件衣服,从床榻上起身,温声开口,“怎么了?”
春生看见江来醒了,便跳到门口打转,示意着自己想出门。
白天时的江来一贯好脾气。
如春生所愿的打开门,江来便被清晨的凉风吹着打了个寒颤,忙侧身避至门后。
也不管一直猫听不听得懂,玩笑似的嘟囔着,“怎么想出门也不叫醒我,我还以为是谁在看着观察我呢,吓了一跳。”
春生此时整只猫都已经跑出了门,闻言回头看了江来一眼。
那一眼杂糅了诸多情感。
自己说过的话一点都不记得了是吧?忘得还挺干净。
看见猫在望着自己不动,江来颇为疑惑,“怎么不走了?我还以为着急着出门是想念陈小哥了,难道不是?”
不,你猜对了。
春生喵喵叫了两声,又跑了。
江来看着远去的小猫,心情还算愉悦,早起感觉也不错,回去穿好衣服便在院子里走动了起来。
练了一套五禽戏后,江来额头已满是汗滴,看见初升的红日,心里略微有些疑惑。
富贵哥起得一向很早,怎么今天没听见什么动静呢?
难道是今日赖了床?
江来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
富贵哥好像是生病了。
难怪今日起晚了,稍晚些时候他便去探望一下。毕竟富贵哥和陈玉在他受伤时帮助良多,他总得回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