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幻境13
看着面前盛放着褐色药汁的青瓷碗,殷珠眉头狠狠皱起,如临大敌。
“不吃药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少当家。”
江来语罢,还故意将药忘殷珠前面推一推,看见殷珠抗拒,笑得更欢了。
“真的很苦。”
躲是躲不过的,命重要。殷珠深吸一口气,拿起药碗,闭上眼,如同壮士断腕般一口闷了。
艰难咽下那苦得不像人间能有的东西,殷珠连灌两杯茶水才消散掉口腔中的苦味。
“少当家好魄力。”
殷珠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好歹把你的笑意收一收。”
“怎么会有人这么恶劣,喜欢给人熬苦药看人出丑啊!”
“药的口味这也能怪我?”
“那你敢说你看别人喝苦药的时候你不开心吗?”
江来摸摸鼻子,他还真不好反驳。
他小时候方不绝问他怎么给人煎药那么开心,他也是很实诚的说了,喜欢看别人不乐意喝还必须得喝的样子,方不绝笑骂他寡言少语的居然憋着个坏的。
精神不大正常后,就更乐意看了。
但这话就不方便说了。
江来扫了眼殷珠,正经道:“药苦才能长教训,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
殷珠初听觉得有道理,细细一想却不对,“那我这被别人下毒,又哪里是我不爱护自己的身体?明明就是你恶趣味!”
江来眨了眨眼,居然不好骗。
收起碗,朝外走去。
“我先走了。”
“少当家可不要忘记了好好筹划。”
“知道了知道了。”
殷珠拖着腮帮子看着江来离开的背影,浅浅一笑。
江来说话欠欠的,却比以前顺眼不少。
话说开后,许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目的,两人关系也不似以前那样端着,熟稔不少。
不过,说到筹划啊……
殷珠在屋内静坐片刻后,起身理了理衣袖,打算去一趟赵伯伯那里。
途中经过小花园,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殷珠想都没想就立刻身,准备走另外一条远点的道路。
可杨起听见动静回头,已经看见了殷珠,连忙出声:
“阿珠妹妹!”
“阿珠妹妹,阿珠妹妹!”
这下殷珠就是连装作没看见都不成了,只得扬起一个笑脸,回头看向杨起,“杨起哥。”
杨起小跑来到殷珠身旁,“阿珠妹妹怎么走路这么专心,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殷珠抿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在想事,没听见。”
杨起也不大在意这事儿,反正也是顺口一问,“难怪。”
杨隆背后的是什么人还不知道,纵使现在殷珠心头恨得牙痒,却也只能暗处提防,明面上跟以前一样笑着,一口一个杨叔叔杨起哥。
殷珠看着眼前英气的青年,杨起哥小时候活泼善良,好动起来却调皮得不像话,气得他爹娘牙痒痒,长大后虽说话少了些,但瞧着也是个浓眉大眼的正气青年。偶尔狡黠时,依稀还能看出小时候调皮的影子。
两家关系亲近,杨起在武威镖局时常一待就是几个月,殷珠和杨起一起长大,杨起于她,是兄长,也是朋友。
殷珠看着面前大度的说着没事没事的青年,心里头涌上一股浓重的难过。
杨叔叔做的事,杨起作为他唯一的孩子,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摔破霁蓝釉胆瓶,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吗?目的是什么呢?
殷珠又许多问题萦绕在心头想问一问,又想起杨起当时说的那句“殷叔待我,如师如父”,不由得讽刺一笑,将那些问题重新压回心底。
稍稍抬头直视青年,殷珠淡淡道,“杨起哥,我要去处理镖局事务了,你有什么事吗?”
杨起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眸,心头的惭愧使他不敢直视,费力挪开视线后,才开口道:“没……没什么事,就是恰巧碰到了,见阿珠妹妹处理镖局事务辛苦,想让你注意身体。”
“是得好好注意身体,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过度操劳。我前些日子估计是累狠了,头狠狠疼了两回,不过后来休息好了就没事了。杨起哥你在武馆应该也有不少事要做吧,也要注意休息啊。”
殷珠说话的时候,仔细注意着杨起脸上的表情,看到对方听到头痛时的微变脸色,心头一沉。
他果然知道!
“多谢阿珠妹妹你关心,我会注意的。”
杨起欲言又止,喉结微微滚动,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有不舒服就得去医馆找大夫瞧瞧,一定要去啊,不能不当回事的,不舒服就得去看大夫啊!”
“阿珠,不舒服就要去看大夫啊!”
杨起颇为激动,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双手揽住了殷珠的肩膀。
还没等殷珠说什么,守在月亮门后的长随就上前拉开杨起,将手摁在杨起身上控制其动作。
“少爷,馆主说您以后是要接手武馆的人了,待人处事不可这般无礼。”
另一名长随来到殷珠身前双手作揖行了礼,“殷少当家,馆主有事来找少爷,我们先行离开了。”
也不带殷珠说话,两人就一手拉一个,准备强硬着带着杨起离开。
从步伐腕力来看,应该是高手,杨起完全被压制住了。
殷珠看着陡然沉丧下来的杨起,最终还是有些不忍,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他自己不会走路吗,要你们扶着?”
那两名长随闻言默默松开压制的手,杨起回头,惨白着脸,朝殷珠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又跟随两人离开了。
殷珠立在原地,心头怒火无端升起,哪怕知道杨起哥现在和她的关系远不如曾经,也无法不为杨起感到难受。
杨隆他!
那是他的孩子!不是他养的牲畜!
殷珠闭上眼,强将怒火压下。
那是敌人不是吗,无需在这方面多加关注,对,无需多关注!想想父亲的死,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杨叔叔和杨起哥了,不要多费功夫了,不要浪费感情了,对,对,就是这样!
哪怕杨起来提醒自己看医师那又能怎么样?父亲已经死了不是吗?
假惺惺的,虚伪极了。
少节外生枝了殷珠!
她才不要管他们的这些事!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她现在要做的事是去找赵伯伯,问问那天在镖局门口露出的难看脸色,问问父亲和杨隆的往事。
心里这么想着,但脚却迟迟没有动一步。
殷珠的心里空落落的,看着杨起被带走的方向。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逼着自己不要回头看,往赵伯伯那儿走去了。
——
赵明待客的小厅处。
殷珠抿了抿茶,问候赵伯伯的身体安康后,便说明了来意。
“赵伯伯,我觉得……杨叔叔有些不对劲。”
赵明神色平静的看着殷珠,“怎么会这么想?”
听到赵伯伯没来训教她什么不可妄议长辈之类的话,殷珠眼睛亮了亮,有戏!
“杨叔叔说是为我继任镖局顺利来特意为我压场的,可这次来得太早了,带来的武馆弟子里多是好手,阳城与锦安城的距离也不算近,像是没有为远在阳城的武馆考虑似的……”
瞧着赵伯伯越来越黑的脸色,殷珠的气势也渐渐弱了下去,没办法,赵伯伯一贯严肃,很能镇得住殷珠。
可纵使这样,殷珠还是顶着赵伯伯那能冻死人的目光说了下去,“……所以我怀疑,杨叔叔目的不纯。”
赵明锐利的盯着殷珠,“那可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你怎么能疑心于他!”
难不成猜错了?
殷珠有些着急,为避免打草惊蛇,杨隆勾结外敌这样的消息,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当然不能向赵伯伯说这些。可总得让赵伯伯有所提防,免得被利用伤害才好。
殷珠连忙开口,“赵伯伯,我知道您和杨叔叔关系很好,但是这件事还是要多加注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先准备好,万一有些什么事也好及时应付……”
赵明看着着急劝说他的殷珠,脸上严肃神情渐渐柔和起来,捋了捋胡须,欣慰开口,“阿珠啊,你长大了。”
殷珠被赵伯伯的转变弄得不明所以,“啊?”
“阿珠啊,你勤奋上进,样样都好,只有一点,太重感情。重感情不是坏事,可是你要主事的话,不说冷心冷清,但总不能被感情蒙蔽了视线,影响决断。我先前总是担心,你会不会被亲近之人蒙骗,一想到你继任镖局后碰到这种事可能会处理不好,我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现在我就放心多了,你一定能带着镖局挺过各种风浪。”
得到长辈的认可,殷珠是高兴的,可她也没忘了正事,“那您的意思是,杨叔叔确实是有问题的?”
赵明点点头,想起杨隆,神色又冷了下来。
“他想要武威镖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殷珠有些震惊,“这是什么意思,以前也有过吗?”
赵明嘲讽一笑,“他觉得自己是武探花,总要比别人厉害些的。结果在军中受不到重视,说处处被打压,要去别处有一番作为。开了个武馆吧,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也是不上不下的。结果你爹一个白身,破计救国,声名大噪,武威镖局也成了天下第一镖局。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总觉得你爹是运气好,说要换他来能做得更好。”
“我们最开始只以为他心中愤懑,口头上说说,谁料他真的下了手。”
殷珠连忙喝口茶压一压,稳住自己稳重的人设,“那之后呢?”
赵明斜睨了一眼殷珠,“当然是失败了,不然你还能被叫做少当家吗?”
“那可是真刀真枪的比划,还挺凶险的,旁边还有很多人围观见证着,不过杨隆没打赢你爹就是了。”
“你爹当时只觉得兄弟间有些别扭,毕竟他没输又没损失什么,还跟以往一样去找人家聊天。但是杨隆没理你爹,每每碰面就对着你爹骂,双方关系渐渐就冷淡下来了。”
殷珠沉默一瞬,“父亲有点缺心眼。”
赵明对殷珠的话表示赞同,“你爹的心眼都缺到西天去了。”
赵明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起来,咳咳,人老了,多说点话喉咙就不太舒服。
“后来杨隆主动来找你爹低头了,那段时间他夫人又去世了,带着阿起上门的时候,满脸沧桑,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多岁。毕竟当了那么多年兄弟,你爹看到他的时候心都软了,只当他从前做年纪小做了糊涂事,两家就此重归于好。”
“你爹去世的时候,他忙里忙外,我还说你爹看人准,能看到别人底下藏着的良心,结果看看这次上门的样子,咳咳,原来还是贼心不死!”
殷珠一边给赵伯伯递热茶,嘴里说着别激动别激动,一边在心里狂骂殷尚:
“大缺心眼的。”
“搞得我都没爹了。”
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起来。
赵明看到了,还以为殷珠是难以接受从小信赖的长辈变成敌人,连声安慰,“阿珠不怕不怕,赵伯伯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就算动手了也不怕。”
殷珠失笑,“赵伯伯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哄,我已经长大了。”
“赵伯伯安排了些什么啊,这么有把握?”
“你赵伯伯我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是白混的吧。我已经写信告诉了几个江湖里颇有名望的好友,告知了情况,请他们提早些来镖局住一住;至于武馆弟子住处安排么,你跟长青也是心大,那么多人,怎么能安排在一块,我借着要收拾院子的理由,把他们的住处分散了,万一有什么,也好叫镖局弟子及时应对;至于走镖,杨隆这件事处理完之前,你们几个好手先留在镖局,减少外出,另外在饮食方面也要注意,嗯……干脆说人多不好做饭分两拨吃得了;你父亲那事,不是在朝廷那边挂了名吗,再过段时间,我再多写几封书信,讲一下关于你继任的事情,应该会派人来见证,对了,你别闲着,随信送去的贺礼你来安排……”
殷珠在旁边认真听着,又将自己心中的计划比之赵伯伯的安排逐一对照,还是得服气感慨,“赵伯伯您的安排比我细致周到多了,姜还是老的辣啊!”
赵明瞥了殷珠一眼,“一天到晚,没大没小的。”
殷珠嘿嘿笑着,“这还不是您疼我。”
赵明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我比你多活了多少年,总不能是徒增马齿吧。哎,还是老了,没年轻时候中用了,不然就是直接去找那混小子打一架让他滚。”
又抬手轻轻拍了拍殷珠的肩膀,“你已经很厉害了,是个好孩子,不必妄自菲薄,你爹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厉害。”
殷珠抿着嘴笑着,眼里隐有泪光,亮晶晶的。
赵明知道这孩子好胜,便转过了身,看向别处。
来至窗边,伸手拨弄两下笼中的画眉鸟,颇有些怅然的开口:
“阿起也是好孩子。”
“只可惜爹不好。”
殷珠其实现在不太愿意想着有关杨起的事情,杨隆杀害父亲做了敌国的投诚状,杨起哥看样子现在过得不太好,他们曾经又那样亲密玩耍习武……恨意与委屈在心头交织,她现在不见得缓过来了……最终殷珠冷冰冰的说,“阿起哥有什么好可怜的,他爹总共就他一个孩子,谋划些什么,日后不是都要打算交给他?”
赵明奇怪的回头看了殷珠一眼,说话这么冲?这两个孩子吵架了?算了不管,反正他们也经常吵,总能和好的。
叹息着摇摇头,接着说起来,“你杨叔叔这个人呐,那里有半分教养儿子的样子?以前还正常点,现在跟疯癫了似的。阿起跟着他,要受大苦遭老罪。”
“阿起明是非,知上进,每每见我总是很亲切的问我身体好不好,总要停留下来陪我聊一聊,多好的孩子啊。”
“再说阿起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旁人这个年纪当爹的都大有人在,可我前两天居然看见他连阿起跟朋友的通信也要管,阿起就在信里跟朋友问点不明白的,这也要管?稍有不顺,动辄打骂,阿起都这样大了,还派人看管得死死的,丝毫不顾及是不是在外面,半分颜面都不给孩子留。”
“我看着总要拦一栏,也阿起也是轴,挨打就受着,叫他往我这边躲着他也总摇头。杨隆他眼下要对镖局做点什么暂且不谈,就他这样管教孩子,也不担心阿起恨他。”
殷珠倒吸一口凉气,“杨叔叔……我以前都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杨起哥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
赵明想到这些,画眉鸟也没心思看了,叹息出声,“杨隆以前也这样,虽然是好胜了点,教养孩子粗心点外也没什么缺陷,又有你杨婶婶和我们看着,出不了大问题。结果这几年孩子越长越大,他倒是越来越疯癫!”
赵明想着他去阿起那儿看到的景象,气得他气血上涌,乡里骂人的土话都说出来了,“杨隆那个疯八叉!跟朋友写写信问点不动的怎么了,什么都要管,连别人写信都要看,你杨叔这个老疯子,真的是不可理喻!再退一万步说,跟阿起通信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白言!听说是白梅山庄的少庄主,多好的青年才俊呐又不是什么歪道坏人……”
赵明忽然想起来,殷珠还请那个白言来镖局做过客的,便扭头看向殷珠,“我记得,阿珠你跟白言也认识对不对?”
殷珠点头,脚下后退两步,“我们三个当时还一起放飞了您的鸟。”
赵明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殷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爹溺爱你们,给我拦着,我真是恨不得一人两棍子抽死你们算了!”
殷珠不好意思的叉了叉手,“父亲后来不是又赔了您一只嘛!”
赵明胡子都竖起来了,“那怎么能一样,都有感情了!你们几个真是皮!哎呀别转移我的话题!”
殷珠想说话题不是她转移的,可惜敢怒不敢言,想起杨起那件事,正色道,“我去跟白言说一说,让他下次给阿起哥的信干脆放我这儿算了,免得过杨叔叔那一关,他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我来写着寄出去。要是杨起哥实在不愿意在武馆待着,我就去打打掩护,让杨起哥跑了算了,天高海阔,想去哪儿去哪儿。”
赵明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
殷珠向赵伯伯告辞,出门后,才苦涩一笑。
那些都是假的,哄一哄赵伯伯罢了。杨隆通敌,他儿子就算再无辜也不能善了,到时候跑了可就要成为通缉犯了。
殷珠抬头望天,天空偶有飞鸟略过,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殷珠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缓过来了,殷珠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略作休整,殷珠挺直腰,向外走去。
途径一处岔路口,往南的青石板路就是杨隆和杨起的院子。
踌躇半晌,思索再三,殷珠还是往其他方向走去。
缓一缓,再缓一缓。
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见他们。
既怕控制不住恨意,又担心露出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