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迹
楚欣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耳畔静的出奇。
从坐下的那一刻起,风声,人声,蝉鸣声,都像潮水一般退去。
眼前是一面深深刻进石桌的棋盘,原本象牙白色的纹路大多已经泛黄,很多双手加入进来,把盘面拾缀干净。
风停了。
“啪嗒——啪嗒——”
小手捏起两枚黑子,郑重地落在棋盘两个对角。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抬起眼,静观对面的老许。意思是,该你了。
老许轻哼了一声,拿起一枚白子,落子天元。
至此,开局的号角已经吹响,硝烟四起。
饶是对围棋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知到棋盘上的风云乍变。
比如老丁。
在这片藏龙卧虎的居民区,老丁也是个高手,不同于老许老张他们,老丁下的是象棋,当年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叱咤风云的人物。退隐江湖后他的名号就像《功夫》里的火云邪神那样传奇。
忘了说,老丁脚踩凉拖不修边幅的形象也和火云邪神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丁看了一会,一头雾水,逮住身边一个看的津津有味的大爷,问:“同志,这开局让子怎么讲?”
大爷回头,“哟,这不老丁么。你下象棋你不知道,这么说吧,这围棋让这两颗子,就好比,象棋里让俩炮。”
“嘶,确实肉疼。”
“而且啊,老许还说好了要让小姑娘一把飞刀,我记得象棋里也有这个说法。”
“老许这么大方呀?飞刀都让啦,那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丁诧异。
“说是小姑娘想跟老许拜师学下棋,这盘棋是资格考试,大伙都乐意做个见证。”
“拜师?”老丁挠了挠没几根头发的头,担忧的眼神望向人群簇拥下的小姑娘。
悬呐,这十好几年,邻里都心知肚明,老许每天对谁都是乐呵呵浇花养草,可是就是从来不收徒弟的呀。只怕就算这盘棋小姑娘赢了,也不一定……
对方眼中也有些许无奈,不过示意他看棋。
“啪嗒——”
一声清脆的声音扣响了棋盘,眨眼间小姑娘又落下了一子。大圆框眼镜下,小姑娘的目光锁住棋局,竟然毫无惧色。
老丁愣怔了一下,担忧的目光夹杂了些许赞赏。
他收了扇子,又问那热心群众:“那你看这盘,小姑娘胜算有多少?”
被问的大爷却没能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视线投向前方,又融汇进众多投向焦灼棋局的目光里,咂摸了一下嘴,半晌吐出了两个字。
“难说。”
这话没错,此时棋盘上,局势实在难说。
黑方(楚欣)因为开局的两颗让子逐渐发展成了两块根据地,另一方面,白方(老许)正在积极扩张地盘,在双方棋子的肩并肩处,偶尔有些冲突,不过都没有引发生死攸关的战争。
看似相安无事。
鉴于许多空处还没人占领,所以一切胜负还不能过早定夺。
人群中,少年静静地抱着手臂观战,这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老许的棋路,某一瞬间,忽然轻轻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下一秒——
“妙手!”人群中有人为盘面上新添的一枚白子猝然爆发出一声惊叹。
很快,又有人加入了评价。
“原来还能这样?”
“这走法,很‘老许’!”
一应附和声让老丁听得求知欲爆棚,他又逮住一个人问,“诶,这一步棋妙在啥地方了?”
“这步棋,叫托。”那人做了一个空手向上托举的手势,“你看,白子是不是像一个手臂一样把黑棋托举起来了,像这样,白棋很轻巧地打入了黑棋的内部,接下来就有机会搅和搅和黑棋的根据地,搞点事情。”
老丁心领神会,真的从这步棋里品出轻盈的感觉来。
接下来结果怎样,全看小姑娘如何应对了。
看来,这是她的第一关。
楚欣攥紧了手心。
昨天的亭中的对局让她早早摸清了老许的棋力,简单来说,对手杀她的棋易如反掌。
这样的缠斗对她而言,是最吃亏的,换句话来说,就是只要发生局部战斗,她都会输。
她攥紧手心,只为把冰凉的指尖捂暖一些,让颤抖的指尖消停一些。让她看起来坚强一点儿,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因为,她的耳畔,清晰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不许输。
一场难捱的缠斗。
老许这边,频频走出让众人眼前一亮的妙棋。
第172手,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黑方重大计算失误,白方丝毫不留情面,把黑方的势力范围冲开一个口子。
就像一只底部破了大洞的口袋,呼呼漏风,口袋里的萝卜青菜全部掉光,而且再也装不住什么东西了。
人群里有失望的叹息声。没有人注意到,在过分镇定的表象之下,她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面对棋力断层的棋手,她也会感到害怕。
控制不住地,温润的血液涌向眼眶,楚欣几乎快要掉下眼泪。她眨了眨眼好不容易忍住,此刻的脑海忽然就空了。不是难过失去的大势,也不是后悔落下损招,还是别的什么,因为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只会让她看起来已经输掉了。
这怎么可以?
落下补救的一颗棋子。
中盘结束,已至收官。
好在,收官时候平安无事。
可一方面也说明了,这局棋局在中盘已成定局。
这最后一颗子是老许落下的。
期间,一些人已经在粗略的估算下确定了赢家,但是他们默契的没人宣布结果。
气氛有些沉闷。
“裁判呢?”老许摸了一把雪白的胡子,打破了沉默,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或者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一场万众瞩目的棋局,自然要有一位公允的裁判的。
人群中举起一只手,然后利落地站出一个人,众人看去,是一直观棋不语的许忱。
于是没有异议。
清理掉死子,许忱挑了老许的白方数子。
“160,161,162……”
“173,174,175……”
“187,188,189……”
随着白棋棋子在棋盘上排列整齐,围观群众们默念着。
棋子磕碰着石桌,也磕碰着所有人的心。
“——一百九十三。”
许忱收回了手,淡淡地报出了这个数字。众人悬着的心跟着报出来的结果一起尘埃落定。
按照黑方185胜,白方177胜的判定,老许,最终胜了16目。
明明是很寻常的结果,明明大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这个结果并不能让大家高兴起来。
似乎所有人都喜欢祈祷奇迹。他们无意识地把所有筹码都押到这个小姑娘身上,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是没有奇迹的。
几乎没有人说上什么来捧起那一瞬间低落的空气。
楚欣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很畅快。
“我输了。”她站起来,很郑重地向老许,向大家,向许忱鞠了个躬。
周遭很快就彻底噤声了。很多视线在她头顶停留,有遗憾,有惋惜,有欲言又止,有若有所思。但她不敢说别的什么话,她怕她一说什么,眼泪就莫名其妙涌出来了。
那看起来一定不太酷。
她垂着头收拾棋盘。
“等等。”
一把折扇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楚欣停下动作。顺着木骨折扇的扇柄向上看,只见老许暗自叹了口气,说,“这盘,是我输了。我愿赌服输,收你为徒。”
声音飘散在空气里,极其不真实。
什么?楚欣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不止是她,所有的看客就像看了本欧亨利式结尾的小说,恨不得攥住作者的西装制服领,一通摇晃,质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老许,你讲真的呀?”
“她用那把飞刀,在中盘刚好值16目。你们要是质疑我这个老头的水平,可以问我那打职业的孙子。”老许气定神闲地拿着折扇扇风。
众人摇摆不定,又把质问的眼神齐刷刷投向许忱。
少年微笑负着手,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所有人瞬间仿佛一口气缓了过来一般。
终于意识到刚才看的实在投入,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筹码!
“对啊,也就16目而已,能找补回来的。”
“估计小姑娘下的太投入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我就说,老许,你早摆那个架子干啥?现在输给人家小姑娘只能老老实实的了吧?”一位手里滚珠的大爷道。
“我看这孩子打小就行!”一位穿着太极服的老人说道。
“老许,好好培养啊!把她培养成你孙子那么牛逼的。一家出两个职业棋手,这事多风光!”一位街坊邻居插嘴。
“哈哈哈哈……好好好,包准不让各位失望哈。”老许打着哈哈。
“嘿嘿,老许,今儿我是真高兴,要不是你孙子搁这儿,我真想把那四台茅台亲自送给你!”一直以来的老对头老张情不自禁道。
看见老许头上又多出几条黑线来,众人哈哈大笑。
没想到,那把在棋盘中没有用过的飞刀,却在人群中嗖嗖嗖几下,收割了大把人心。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众热心群众的推波助澜,当事人楚欣才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真的……成功了?!
来不及遏制的眼泪终于像开了水龙头一般,冲出眼眶。
一位手里提着刚买的菜的阿姨打趣:“看把小姑娘激动的,都高兴地眼泪哗哗的。”
面对着这一张张友善的面孔,浸泡在这些慈爱的眼神中,楚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眼泪这东西,在最悲伤的时候流露的是无助,在有人陪伴时是一种撒娇,在最开心的时候却好像逆流进左心房,直至慢慢填满心脏。
“既然胜负已经定了,那按照之前约定的,老许,可不许耍赖了啊!大伙都看着呢!”
老许佯怒:“诽谤,我老许是最言而有信的人!”
“好,下面有请咱们今天的小赢家发表获奖感言!”
刚刚放过老许,聚光灯转眼投向这个小姑娘,简直猝不及防。
楚欣就像被人在手里硬塞了一只话筒。
“许爷爷,我……”
下一刻,她游弋的目光找到了落点,人群中许忱在对她很放松地笑,背景也有里好多人在哄笑着提醒她呢。
勇敢一点儿,楚欣!她对自己说。
“师父!”
于是她畅快地改口。
那一刻,连夏风也变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