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读到这里，沉述心脏就像被人攥住一般，有些些微的发疼，呼吸也仿佛沉重起来，江柯玉看上去如此简单的可人儿，竟是遭遇了这么多，双亲不慈，姊妹不亲，就这么荒唐地将她卖了出去。

沉述挥退了寒秋等众人，自己拿着薄薄的纸张，脚步迟缓地靠坐在了窗下的榻上，茶杯的热度也不能缓解从真相中感受到的冰凉。

上官皇后教导他，“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生为皇子，更是要亲爱亲人而仁爱百姓，仁爱百姓而爱惜万物。一直以来，他都以圣人之语要求自己为人，所以纵然宁章帝迟迟不立太子，不为成年皇子行冠礼，沉述只觉得宁章帝身为帝王，自有考量。他在深宫之中最大的“阻碍”也不过是二皇子沉远的暗中争强好胜而已。

看到江柯玉的过往，他才知道天下百姓不是都会有慈有爱，江柯玉属实是吃了太多苦。

沉述继续看下去，江柯玉在元陵初年之后，就是一路被卖，颠沛流离地过到了现在的元陵五年。

林氏商人妇将江柯玉扣押在府中之后，江柯玉做了林氏的账房丫鬟，一年之后被林氏转卖，从京城附近流落到了江南道诸县，先后做过粗使丫鬟，冲喜嫁娘，最后流落到了冯县的青楼，再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柯玉自戕未遂，坏了嗓子，被从良的冯娘子买走，跟随着冯娘子做了一年左右的倒卖丝棉的生意，冯娘子的商人丈夫病逝之后，冯娘子卷走了所剩家财，准备带着江柯玉出走。以避开商人大妇的追击。此时冯县的青楼夜里失了火，只留得三四人当夜外出应酬得以躲过一劫。冯娘子占着自己是青楼旧人，拾掇了几个旧人，带着江柯玉一起北上京城寻找金娘子而来，重新开始了青楼卖笑的日子。

而江柯玉，也是在吴王世子的生辰宴上，被郡马简裕年认出并赎身出来，恢复了自由身，得以回乡开始新生活。不料路上又卷入了晋王案，一路逃亡到江南道，待沉述记忆恢复又重新北上京城。

掩藏在江柯玉身上模模糊糊的过去被查的清清楚楚，最终呈现在沉述面前。

沉述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拿着信签，思虑有些飘远，他想起了江柯玉初见时候的冷漠，开始逃亡之时的聪敏隐忍，逃亡之中的奋不顾身，还有随州之时的敏感紧张，直到进了卫阳宫，江柯玉还是有些揣揣不安和焦虑，原来是过往的苦日子，让好好一个淑静娴雅的好女子，变成了如今敏感脆弱的人，还好，生活磨没了她的光芒，但是没有打碎她为人的傲骨。

江柯玉从一开始，就要求事毕之后送她回随州江家老宅，过她自己的日子。

哪怕深陷风月场所多年，江柯玉所想所求的，始终是自己人格的独立自强。哪怕如今已经知道沉述的身份，她的所求并没有变化。

有道是，贫贱不移。

沉述想到这里，对江柯玉又多了几分怜惜，皇后曾经说过，天下女子，大多人所求不过是余生能有可托付之人。江柯玉能认识到，自己立起来的生活，才是自己所追求的，哪怕再遇青梅竹马，再遇皇子，都不能改变她的主张。这就是她的傲骨。

此刻的沉述有些冲动，他想去看一眼，看一眼江柯玉此刻在做什么，她的过往太过沉重，他希望在卫阳宫里，能让她稍微显露笑颜，能过得开心一点。

想到了，沉述就带着少量的宫人，去往了栖月小筑。寒秋一直随立在殿门前，见到沉述出来，赶忙跟上了。林烁看到沉述一脸怅然若失的表情，也跟了上去，自从晋王案之后，威远侯要求他必须随侍沉述身边。

穿过思无楼，经过假山群，再穿过一片桃花林，左转就是栖月小筑。

栖月小筑里安安静静的，守门的宫人见了，正要通传，被沉述止住了，宫人推开门，原来是院中宫人俱不在，沉述经过院落，走向后院，后院葡萄棚下，几个宫女正在叽叽喳喳说话，小桃的声音也穿杂其中。

“江姑娘，你弹得真好，这辈子能听得这样的琴声，纵是让我立马死了也愿意。”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

“我家姑娘说了，好听就行，只要你们不嫌弃，就可以天天来院里听琴。”小桃活泼的声音响起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江姑娘的药好了，请姑娘先吃药吧。我等会还给药局去。那我下午还来，江姑娘你人真好。”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带了几分雀跃。

过了一会儿，有收拾碗筷的声音传来，停了一会儿，琴声响起来，是曲调活泼的《双飞燕》，后院里的几人又说了些话，才离去。

沉述站着停了一会儿，等到后院的人离去，才让宫人通报进了门。

会客厅里，江柯玉和小桃端端正正地给坐在上首的沉述行了礼，沉述让行了礼的江柯玉坐好，仔细端详了她片刻。

江柯玉经过半月的养病，脸上有了几分肉，眼神也变得明亮有活力起来，身形虽然还是消瘦，但是有了几分挺拔的意味，重要的是，江柯玉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让她不再是随州时候一看就是久病之人的模样。

看来御医看得不错，她也有在好好吃药。

沉述有一种自己把江柯玉养的白白胖胖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很好。

然后他带着江柯玉一起环顾了一会儿栖月小筑的后院，发现寒秋安排的栖月小筑属实是个养病的好居所，房间通透明亮，后院里有假山和流水做的造景，水塘中种了几棵菖蒲，很是清雅，几棵生的秀美的桂花树栽种在院中，还有爬满了一面墙的葡萄藤，一派勃勃生机的景象，让人看了就觉得舒心。

沉述又问了江柯玉在此处是否习惯，有无需要增添的，江柯玉用纸笔回答了，具是安排稳妥了，没有什么需要增添的。

众人在后院里坐了一会儿，寒秋带来的宫人接过了沏茶的差事。

沉述看着栖月小筑之中就只有小桃一个得力的手下，其下具是不太顶事的守门宫人和洒扫宫女，就想着给江柯玉增添人手。

“我看你刚刚和那个药局的宫女挺处得来的，我帮你把她要过来，专门侍奉你，好不好？”沉述开口说道。

寒秋身边的小宫女立马就上告，那个宫女是药局的梦儿，是今年才新进的宫人。

沉述眼神里含着期待地看着江柯玉。

「栖月小筑地方小，有小桃就够了，这里事情不多，不用让梦儿姑娘来专门服侍我。」江柯玉回答道。

沉述想了想，又说道，“梦儿姑娘看来也是一个喜欢听琴的人，我把她调过来，她就不用每日惦记着活干完了再来你这里听琴。你这里事少，她在药局可是要送三局十二司的药，活干完了再来听琴，未免也太累了。”

「殿下说的是，那就劳烦殿下为我费心了。」江柯玉也不扭捏，答应了沉述的好意。

这世上，能像梦儿那样只为单纯听琴就愿意白白跑腿的人，太少了，她很珍惜梦儿。

寒秋听到沉述安排下来，答应了，就准备自己等会亲自跑一趟药局把事情定下来。

沉述又嘱咐了江柯玉要好好看诊，吃药，养病，又吩咐了膳房的总管要紧着栖月小筑的用度，又帮她看了一下其他的事宜，才在午膳前，带着寒秋等人出了栖月小筑，回到了平和殿。

用完晚膳，梦儿就被打包送到了栖月小筑，三个姑娘都很高兴，在葡萄藤下好好玩闹了一番。此时，寒秋亲自来到了栖月小筑，原来是来送琴。

下午回到平和殿之后，沉述就吩咐寒秋把自己私库里的古琴给江柯玉送去。

沉述少年读书时候学过君子六艺，也是好好跟随着大家学了琴，他用的琴，还是上官皇后开了皇后嫁妆，拿出来的名琴——紫月，今日他一听江柯玉弹得琴，就知道，江柯玉在弹琴上的造诣，只是少时学过，掌握了弹琴的立意，更多的是在青楼中积累的技巧，只能算得上熟手，而不是高手，若是江柯玉不拒绝紫月，他就为她找个琴艺大家，好好学一学，不能让她的天赋白费。

寒秋亲自找了琴，又送了来，跟江柯玉说了为她找个琴艺师父的事情，江柯玉一开始收到琴，就已经很是高兴，现在又听寒秋说的拜师学艺的话，更是欣喜。

江柯玉高兴得脸颊有些发红，再三对寒秋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甚至还对寒秋行了礼。寒秋不敢受她的礼，她含笑地跟江柯玉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平和殿交差。

寒秋走后，江柯玉小心地把紫月从琴匣中取出来，看到了传闻中大名鼎鼎的紫月古琴，江柯玉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她今日用的琴只是托人从集市上随意买的，有些音甚至较不准，本是出于养病时期无所事事的情况才买来玩的，买琴的时候也就认识了宫女梦儿，其后就常常约梦儿前来听琴。

两人在栖月小筑后院中，倒也有几分悠然。

但是今日沉述来了一回，就听出了琴声中的不妥，还让寒秋送了琴来，还要给她找琴艺师父，江柯玉只觉得自己快要喜极而泣了，自从永嘉十四年那个冬天，自己十四岁被卖之后，她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美好，而近日，自己的所思所想，竟然被沉述全部看出来了，而且更让人感动的是，沉述是真的对自己很好，好到江柯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平和殿。

沉述得到江柯玉喜不自胜的消息，更是疼惜她，只觉得自己更应该对她好点，再好点，把世界上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交还给她。

宁章帝下达的养病禁足令还在生效，沉述无法出宫亲自考较琴师的水平，而林烁不精于此道，也不能让他去办。沉述琢磨片刻，决定还是让萧明去办这件事。

萧家在近年一改先帝时候的韬光养晦策略，屡屡出手，还让萧明入职大理寺，颇有几分培养权臣的样子，对于鲁氏家族也是在朝堂上隐隐的打压着，让宁章帝很是满意，萧家的门人也在宁章帝手下得到了一些提拔。

只可惜，先帝留下的科举制度，由于宁章帝的暧昧态度，便在朝中显得有几分尴尬，寒门士子中有几个颇有能力的人，也是到了距离封疆大吏一步之遥的时候，宁章帝便是一边拉拢这些寒门，一边却不宣布扩大科举制度的地域。宁章帝上台的五年，世家和寒门还有后戚，都处于不敢轻举妄动的地步，三方都不想让对方占据上风，但是萧家，一改世家风骨，下而结交寒门，上而靠近中宫，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

对于萧家的刻意示好，沉述也没有拒绝，一些需要萧家人出现的场合，他一直让萧明进通无阻的出入卫阳宫，作为皇子要保持和宁章帝同样的风向。

这是第一次沉述用私人事情去麻烦萧家，既可以试探萧家，也可以试探宁章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