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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弘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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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铜覆莲座烛台上光影重重,将本来就富丽堂皇的垂拱殿映照地更加辉煌璀璨。身着明黄便服的弘昌帝手中握着一本奏折坐在书案前,他两鬓斑白,面容清瘦,蓄着一丛柔顺精致的胡须,显是非常爱惜经常保养和修剪。弘昌帝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朝殿前立着的人问道:“都给那人看过了?”

殿中身着金色鱼鳞甲的高大武官躬身答道:“回陛下,皇陵狙杀的三人和龙爪山附射杀的两人,都叫那人看过了,其中的确没有。右领军卫钱若海、左骁卫徐延春、右骁卫王金钟分别率队在前后几十个山村一一搜查,未搜到异常人等。臣猜测……”

“嗯?”弘昌帝轻抬眉毛。

“臣猜测,魏王滚落山崖,可能被野兽……”

“啪”,奏折扣在案几上,弘昌帝双眼一抬两道如刀的冷光射出,话语虽平缓,但似有寒冰凛凛之意:“猜测?朕说过,辰琮是朕的亲侄,不要伤他性命,一定要将他生擒。他们只有六人前去皇陵,你们却埋伏下百余人,本应手到擒来的,可还是跑了他们两个。你们就这样做事的?”

那武官立时跪下以头抢地,连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反贼强悍,郑辰琮滚落山崖委实意外。请恕臣办事不力!臣罪该万死!”

弘昌帝闭目良久后方缓缓睁开眼睛:“胡杰文,你虽是有功之臣,这些年也算尽力当差,但此次朕却不得不罚你。这样吧,你自去领三十板子,然后亲去龙爪山一带搜寻,以十天为限。十天后回来复命,不论结果!”

“臣领旨。谢陛下!”

胡杰文离殿后,弘昌帝伸右手朝空中挥了一下,殿角暗处闪出一名黑衣暗卫抱拳跪地:“陛下!”

弘昌帝冷冷吩咐道:“派两队暗卫,一队暗中察访魏王下落,另一队跟着胡杰文,看他和谁有来往,有何异动。”

“是。”暗卫闪身退下。

弘昌帝左手摩挲着紫檀描金雕龙纹宝座扶手上的龙尾,双眼透过烛光,望向殿内空旷黑暗的一侧,双眉间的却拧出了道深深的川字。

童年的他,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作为父皇的长子,母妃对极是他温柔呵护,弘文帝常把他带在身边,在上书房亲自开蒙,在小校场内指导骑射,威严的面容上总是带着慈爱的目光。

这一切的打破是在他七岁上,多年未曾开怀的王皇后产下四皇子郑景佑。自此,父皇逐渐冷落了他,开始更多的留连在王皇后的凤翔宫,看着父皇爱怜的目光追随着蹒跚学步的四弟,带着温暖的笑容重复着景佑牙牙学语的词句,父皇的膝头也变能成了景佑专属的座位,他年幼的心如坠冰窟。当仅十岁的他举着自己所作的《盛世牡丹赋》呈给父皇看时,父皇却只是称赞几句,赏赐几件古玩字画了事。这可是被少傅陈梧赞为“词藻富赡,刻画工丽,寓牡丹颂盛世上乘之作”,是他为获圣心推敲月余而得。

年少的他,一改往日的活泼开朗变得沉稳内敛,他孝敬帝后,爱重弟妹,读书更加用功,习武更加勤恳,在众皇子中无处不显现出一个兄长的风范。在完成父皇交待的差事时,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力求平衡各方势力,为朝廷谋取最大利益。甚至那年深秋,五岁的四弟在宫中吐月湖畔与几个皇子嘻闹坠入湖中之时,在吓傻的几个弟弟和反应不及的侍卫面前,他也是第一个跳入湖中托起了景佑。在他从湖中爬出受凉喝着极苦的汤药时,父皇来到了他的寝殿,他的心狂热的跳动着,他多想父皇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额头,帮他掖掖被角,微笑着问他药苦不苦,可他的父皇只是温和地夸赞了他两句,吩咐一殿内侍和宫女好生服侍,就去王皇后的宁福宫,那里的床上也躺着同样受惊受寒的四弟。

“还好,父皇先来看的我。”他还是这样自我安慰着。

所有的努力,只为取悦圣心。然而,在作为弘昌帝的他看来,那些努力多么可笑。在他十六岁之时,他的四弟,十岁的景佑被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论德、论贤、论能、论才,他的四弟哪样及他,只是他乃是父皇爱重的王皇后所出。

后来,他与定国公长孙女魏映荷两心相悦,鼓起勇气向父皇吐露娶其为妃的想法,父皇恐他势大对东宫不利,为他赐婚礼部尚书方知安之次女方素芙。不久之后,定国公府为魏映荷选婿刑部待郎陈渔之嫡长子陈若扬。

自此,他更加谦恭勤勉,只是私下开始暗中笼络朝臣,培植势力。大婚后,他主动上表就藩,他的封地在楚地,虽人口略显稀疏,但也算得上是水土丰饶物产富足。这次他的父皇倒有些心疼他了,不忍他这么早离开自己身边,又把他留了三年,待他年至弱冠方命他就藩。

多亏这三年!他暗自庆幸。因为他主动要求就藩,他的父皇也不再提防于他,反而让他在户部、吏部、兵部、工部多加历练,将来到了藩地也能好好经营。在众臣心目中,他自来名声甚好,差事办得漂亮,人又恭谨谦逊,再加他有意结交拉拢朝臣,在朝中口碑越来越好。

就藩楚地的多年,他结交士族,整饬官吏,兴修水利,发展农商,封地这些年也是风调雨顺,更加富庶,除了纳给朝廷的税银,朝臣也多有拿了他好处的。按例,藩王可蓄养府兵八千,他只蓄六千,却暗中分散培植军队何止数万。藩地有大宗铁矿,他主动上报并交由朝廷安排开采,只是楚地金矿矿藏更加丰富,他秘密围地开采冶炼,心腹手下也暗地里铸钱币、运私盐、贩香料、开银号……他相信只有拥有惊人的财富,再加上完美的智计谋划,他的宏愿定能达成。

他的四弟,太子景佑,被父皇赞仁厚宽怀。是的,他的确相貌俊美,温文尔雅,读了很多圣贤书,诗画歌赋无一不通,但却像花园温室内养出的孔雀,只会展示美丽的羽毛,没有尖齿和利爪,也没有伪装和鳞甲,甚至飞都飞不高,遇到狂风暴雨、鸷禽猛兽,只会躲在笼中颤抖哀鸣。

父皇崩逝于四十七岁,他的四弟太子郑景佑登基,帝号弘仁。

当他向新帝三拜九叩口呼万岁之时,他的心中有多么的悲愤屈辱,面上就有多么的虔诚恭顺。因为他知道,此时他的势力与整个大弘朝相比差距甚远,虽有一搏之力,但无异于火中取栗

当新皇帝执着他的手,与他忆起儿时点滴,谈起五岁落湖时他舍身相救的大义,他谦道:“那时臣心中只有胞弟,别无他念。”新君哪知,他在不远处瞧着默念“掉下去”何止百次,旁边那么多的内侍和侍卫怎会容皇子有事,只是他,心思更机敏、动作更迅捷而已。

那年春节,他奉旨带全家老小回京过年,过完春节很快就是弘文帝四十岁的万寿节。四十年,至此他已经蛰伏了四十年,隐忍四十年,谋划了四十年,此时的他富可敌国,身边谋士、密探、暗卫、死士无数,朝中军中、宫内宫外均深植着他的心腹势力,他的府兵历经锤炼甚是骁勇,藏在楚地大山中的五万余军队也整装待发。他知道,虽然耗费了这四十年自己已不再年轻,但过去这个冬天,他的春天就要到了。

所有的一切顺利得与他的谋划如出一辙,不枉他与谋士夜夜百般推演。鲁地凌汛是上天赐他一道春风,弘文帝暴病而亡是这春日的及时雨,平北大军和安南大军在恰当时间抵达京郊就是那劈开冬日的一道春雷。

他的四弟弘文帝的棺椁还未葬入皇陵,另外四个弟弟纷纷打着勤王的旗号,率兵临近京城。

“勤王?”他轻嗤一声。这些平庸的弟弟们,平时唯唯诺诺骄奢淫逸碌碌无能,连自己的藩地都治理不好,却想来分享他卧薪尝胆殚精竭虑三十余年的胜利果实,想来抢夺他的江山。这些弟弟们虽然并不像他筹谋多年准备充足,但他们结成的同盟却不容小觑,此时内忧外患,若真开战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只是委派年近花甲的吏部尚书戚南星充当说客,“秘密”给实力最弱的五弟越王送去了一块丹书铁劵。没消多久,他们这松散的同盟就分崩离析,他只要安排些许兵力各个击破就好。最终也没打上几仗,自己的大军兵临他们城下,弟弟们就纷纷跪地求降。他倒也未严厉惩处他们,只是趁机削了他们的藩,圈养到京城让他们继续当无权无职的闲散王爷。

只是,他的侄子太子郑辰理竟能率部众杀出重围一路逃离京城来到蜀地,凭借蜀军总兵邓礼的支持和蜀地的天险阻隔,竟然慢慢成了气候。

弘文帝病重期间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抓紧时间分封了几个儿子,连小到五岁的七皇子郑辰瓒也封为齐王。弘昌帝并未想将弘文帝的皇子们斩尽杀绝,只是争夺皇权的路怎少得了杀戮,几个皇子便是死在这场争斗中。为了好向朝堂百官、向天下百姓有个交代,弘昌帝将得了疯症的三皇子辰琚和腿有残疾的六皇子辰琪好好养在京城之中,继续住着他们的王府,继续做着他们的王爷,只是不与外界接触而已。只是想不到,多年来一直以为郑辰琮在宫中大火中丧生,几年后他突然又冒了出来,然后又被殿前司这帮蠢货……

当年他掌控了皇宫后,他的表妹皇后苏韵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横剑自刎在他的面前,紧接着还有惠妃陈慕莲……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紧皱眉头,以双手手指关节抵住太阳穴。

“陛下,你头疾又犯了。传御医吧?”身侧内侍总管周全捧上一盏陈皮茶轻声问。

弘昌帝执起茶盏饮了一口,长长舒气,挥手令陈福全退下。

当他被拥为帝时,武官中的反对势力已杀得差不多了,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上疏抗议的不少,自请辞官的也很多,但他们都有弱点,只要抓住他们的软肋稍加威逼利诱,也多都乖乖就范了。就连那在大殿上撞柱的左都御史唐幼清,被救起后仍绝食抗议,就在他派出宦官向唐御史讲了一番话后,便从此闭紧嘴巴再未闹出什么事端。那太监只是道:“唐御史,你死后,你家女眷皆充作军妓,儿孙皆净身为婢。”

“以德为先,以仁治国。”这是他的四弟弘文帝常挂在嘴边一句话。此时想起,弘昌帝轻哼一声,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他要把这江山千年万世传给他自己的儿孙,这儿孙要高瞻远瞩,要雄才大略,要明治善理,要知人能任,要杀伐果断,要懂得取舍……唯独不需要这德行、不需要这仁厚。弘文帝削减税赋,裁撤军队,宽宥刑罚,在宫中也是奉行节俭,吃的用的还不如自己这样一个藩王的王府。朝中也施行廉政,众臣薪俸不多,个个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百姓生活倒是富足了,可朝堂上下也暗地里颇为微辞,在自己的重金拉拢之下,不少官员纷纷为已效力。这几年大弘在自己执政下,若不是与他的侄子郑辰理连年交战,应该也是国库充盈军强兵壮。

登基六年来,自己并未册立太子,对皇后和各位宫妃所出的八个皇子皆给他们争夺东宫的机会。在这八名皇子中,或者将来还会增加一些皇子,他要选拔出最适合的人来继承他江山。他还有大把时间,虽然已年至五十三岁,但他的知天命却不是听天由命,而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上天,总是站在他的这边的!

夜暮时分,一辆宽大黑篷马车辘辘行驶在官道上,后面跟着百余骑官兵,一水的银色鱼鳞甲、□□,正是殿前司的银甲卫。

这时,一骑疾驰而来,文士模样的灰袍男子翻身下马,将手中令牌交给队末斥侯。斥侯通传后,将锦袍男子带至马车内。

车内,灰袍文士向趴伏在车座的人抱拳道:“胡点检,二殿下得知你受苦了,派属下前来探望。”

灰袍文士是二皇子郑辰璞的幕僚,名叫许筑,是天和六年的举人,当年未得授官,到楚王府中作了一名典簿,弘昌帝登基后又到了二皇子府做了长史。趴伏着的正是挨了三十板子的殿前总兵胡杰文。胡杰文拱手道:“许长史,替我谢过二殿下。”

许长史伸手扶住欲要起身的胡杰文,道:“胡点检养伤要紧。二殿下深知你代他受了委屈,他却不能出来替你辩白,对胡点检委实惭愧得紧。”

胡杰文摆手黯然叹道:“二殿下客气了,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只是我堂堂殿前总兵,挨了板子不提,竟然要亲去搜山觅林。只怕,圣心已失。”

许长史劝慰道:“二殿下说,胡点检多年忠心耿耿,又有拥立之功,陛下也是一时气恼才罚得重了些。二殿下说,都过了这许多天了,那反贼若是死了,也被野兽吃得尸骨无存了。若是没死,也早就逃了。胡点检兹当是去游玩几天,十几天后形状凄惨一些回来复命,陛下见了气也就消了。”

胡杰文道:“愿如殿下所言。”

许长史继续道:“本次前来,二殿下还托属下带了句话:来日方长,必不相忘!”

胡杰文抱拳道:“必不负二殿下。”

官道上,灰锦袍士手抚胡须望着队伍行远,调转马头朝另一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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