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破坏之实
巳正二刻,坐在镜前的尚泽世审视着梳妆宫女的“成品”,态度比国婚那时还要认真。
在这之前,伺候梳妆和更衣的宫女,按照她的指示,基于平日上朝的装束去掉了赤色的内衬和宝石首饰,只保留了玄、金二色的衣物和首饰,
宫女们以为主子是图出门轻便,只有尚泽世自己明白,以贺寿之名行破坏之实的人不能穿得喜庆。
说到底,还是担心事后不好向太后交代,因而心里发虚,否则不会想着借衣饰妆容增加自身的气势。对于这点,尚泽世其实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仔细观摩着镜中人的脸庞,尚泽世忽然一下理解了为何会有宫女在背后说她长得像凶神恶煞。
过于尖锐的眼角、走势向上的眉毛、形如覆舟的嘴唇,这样的长相和表情凶狠的门神确有异曲同工之效。
同样一张脸,在尚泽世自己的眼里是门神“,到小房子的嘴里就成了“天仙”。
“陛下今日这身装扮,真是威严又不乏美艳、霸气十足还尊贵,说是九天玄……”
“打住!寡人知道你有话憋半天了,赶紧说。”
有话不直说偏要绕八百个弯,是小房子偶尔会犯的老毛病了。
刚才梳妆的时候,尚泽世发现他低着头、抿着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明摆着就是在憋话。
“你们下去吧。”
等尚泽世屏退了宫女,小房子才上前低声问道:“陛下要带上尤召侍吗?”
见主子没有马上回答的意思,小房子又解释了两句:
“奴才一直以为您对尤召侍另有安排,便不曾多问。这眼看就要出宫了,您还没个吩咐,奴才实在着急。”
“寡人就知道你想问这个。”
尚泽世习惯性地用手去摸腰间,却想起来自己早让方彩桐把檀香扇收起来了。
去端郡王府,尚泽世不想带上跟尚觉香有关的任何物品,故而檀香扇不能像平时那样还带在身上。
“其实,寡人还没想好。”
摸了个空的尚泽世用双手抱臂掩饰自己的尴尬。
“既想让尤氏亲眼看着寡人当众对端郡王发难的样子,证明寡人严查矿难的决心,又想让他留在宫里做诱饵,引奸细出动。依你看,寡人选哪个好呢?”
“奴才以为……”
小房子正要发表看法,忽然再度被尚泽世打断。
“算了,就让他留在宫里吧,叫钟显多派两个人过去盯着。”
对于主子所做的决定,奴才没有质疑的权利。尚泽世的话音刚落,小房子立即颔首应答:“遵旨”。
与平时夜访丞相府的低调出行不同,尚泽世这次出宫可做足了气派。从马车到仪仗,从随行宫人到伴驾侍卫,处处都彰显着九五至尊的气派。
虽然比起祭祀时的规格还差了点,但也相当正式了,以致于尚泽世本人都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去丞相府出席婚宴。
“要真是去吃席倒好了。”
收起胡思乱想的尚泽世摆出已经得心应手的皇帝做派,从容地下了马车,行至丞相府大门前,接受丞相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俯伏叩拜。
“臣郁涵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泽世将宽大的龙袍袖子一挥,对众人道了声“免礼”,接着用双手去扶起了跪在最前面的郁涵。
“谢陛下,”起身后,郁涵露出招牌的和煦微笑,“臣已命家厨准备了几道陛下素来喜欢的菜,还请陛下用过午膳再回宫。”
“甚好,寡人许久未尝丞相府的手艺了。”在众人面前客套完,尚泽世拉着郁涵的手大步往里迈。
小房子对一旁的秦茂使了个眼色,随后二人很有默契地让随行的人全都在后头候着。
“人被我安置在了客房,还没醒。霖儿要先过去看一眼吗?”一边走路的郁涵也不再演戏,凑近了问尚泽世。
尚泽世被问得停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反问郁涵:“郁姐姐,你觉得我应该先去看她吗?”
明明三日前还是毅然决然的心态,尚泽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真到了端郡王寿宴这日,心态反而犹疑不定了起来,连要不要先去见尚思晋这种小事都拿不定主意。
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虽然尚泽世自己搞不明白,但郁涵已经通过她恹恹的眼神和微汗的手心,知道她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霖儿,既然你想听我的意见,那我便直说了。”
郁涵用坚定的目光对着尚泽世,在看到尚泽世微微点头后,继续道: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仇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不用面对仇恨。若是此刻你连去见废郡主都觉得难受,接下来还怎么带着她去见端郡王呢?”
郁涵的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彻底敲醒了尚泽世。
“原来,是面对仇恨这件事本身让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才导致我不想去见尚思晋。现在正值端郡王落马之际,是报复这对恶人父女的绝佳机会,我怎么能不振作起来?”
恍然大悟的尚泽世对郁涵的开导报以一个释然的表情。
“我明白了,郁姐姐你说得对。好戏就要开场,尚思晋也是要上台的人,同台演出的我怎么也得过去跟她见一面。”
开导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郁涵欣慰地握着尚泽世的手继续前行,殊不知尚泽世的动机刚刚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已不单单只是想让端郡王交代罪行。
二人步行片刻就到了客房所在的院落。客房门前站着两个人高马大、身穿家丁服的暗卫,远远见到尚泽世就跪下了,等到尚泽世和郁涵走近,齐齐道:
“微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见过丞相大人。”
“免礼,人醒了吗?”
其中一人答:“回陛下,药效有六个时辰,废郡主现在睡得很熟。”
“弄醒她,寡人有些话要同她说,”直视客房门的尚泽世表情骤冷,“若是她之后不肯配合,你们再弄倒她就是了。”
“微臣遵旨,请陛下稍候。”
暗卫进去后不一会儿就出来报告说人已经醒来。这时,房中还未响起尚思晋的声音。
等尚泽世一踏进房中,刚反应过来自己被带离了宗正院的尚思晋就兴奋得滚下了床,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
“陛下!陛下!我是不是可以离开宗正院了?!”
负责在屋里护驾的暗卫生怕尚思晋做出危险举动,连忙把尚思晋架了起来。
尚思晋被牢牢地禁锢住了双臂,却仍欢天喜地地看着尚泽世,丝毫不介意手臂被抓得生疼。
“陛下!你终于肯放过我了吗?!”
尽管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尚思晋的双眼却直冒光,里面充斥着对自由的渴望。
面对尚思晋的灼热目光,在一旁坐下的尚泽世笑出了令郁涵汗毛直起的寒意。
“寡人放过你?看来你是睡糊涂了。”
“什么!?那……那为什么带我出来?这里是……”
尚思晋终于想起来搞清自己身处何地,环顾四周后却没得出答案,直到郁涵开口。
“这里原是颂亲王府,承蒙陛下恩赐,现在是丞相府,郁某的家宅。”
“颂亲王府?我好像来过……”
喃喃自语的尚思晋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眼神逐渐漂浮。
尚泽世没有耐心等尚思晋回忆起过去,对她厉声喝道:“尚思晋,不记得寡人两年前对你说过的话了吗?怎么还妄想着离开宗正院?!”
自尚思晋被先帝关在宗正院,尚泽世只去看过她一次。起初,尚泽世是一次都不想去看活着的尚思晋的,那一次踏进宗正院完全是因为登基大典上出现了高僧行刺的事件。
那名行刺尚泽世的高僧,法名“引泉”,在登基大典上行刺未遂、被当场活捉后,就拥有了一个新绰号——“废郡主的面首”。
行刺皇帝,无疑是死罪,并且还要诛九族。当时,钟显对引泉用尽了各种刑罚,引泉却始终坚持无人指使。
事情传开后,市井小巷、男女老少,到处都在议论这个为给废郡主报仇、情愿铤而走险的“假高僧”。
由于确实查不到引泉伙同其他人策划行刺的证据,尚泽世放过了端郡王府和寺方,只惩罚了引泉一人,事后还带着引泉的人头去了宗正院,展示给当时还是正常人的尚思晋。
得知昔日的情郎因给自己报仇而被斩首,尚思晋竟毫无悲伤之意,反倒急着在尚泽世的面前撇清自己。
“是引泉自己胆大包天!真的不是我指使的!我被关在这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啊!霖妹!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真的知错了!”
本指望引泉的死能给尚思晋带去一份与情郎天人永隔的痛苦,尚泽世没料到尚思晋根本不在乎此人。
“你以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还是从前的颂祥郡主吗?尚思晋你给寡人听好了,‘霖妹’早就不是你能叫的,日后若再犯,定让你知道牙被打断是什么滋味儿!”
……
这些两年前对尚思晋说过的话,尚泽世时至今日依然记得分明,因为当时先打了尚思晋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那是尚泽世生平第一次亲手掌掴别人,也是唯一一次。打完尚思晋之后,尚泽世的手掌也疼。虽然疼,但丝毫不折损那一耳光带给尚泽世的痛快。
时隔两年多,神智不清的尚思晋记住了不能再喊尚泽世“霖妹”的教训,却没把尚泽世对她的判处听进去,仍痴心妄想着离开宗正院。
事已至此,尚泽世不介意再讲一遍。只见她略动了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暗卫便马上会意,让尚思晋跪了下去。
有些话,注定要跪着听才能记得住。
有些人,注定要跪着听才往心里去。
“你给我听好,这话两年前寡人就和你说过一次,现在重申一遍。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想离开宗正院!即便寡人先于你去了,也会留下一道旨意让新帝继续关着你!”
再次听到尚泽世的“亲口宣判”,尚思晋终于不再言语了,眼神里绝望如枯井,整个人好似被抽走了魂魄般死气沉沉,连尚泽世带她来这里所为何事也不感兴趣了。
尚泽世见她这副模样,也懒得跟她废话了,起身吩咐暗卫:“放开她吧,若是不安分了就用药。”
不料,暗卫刚松开尚思晋,尚思晋就直往床旁的墙上撞去,显然是想自尽。好在暗卫反应够快,及时地扯住了尚思晋的一条胳膊,然后把整个人都拉了回来,并重新禁锢住了她的双臂。
“放开我!放开我!”
自尽未遂的尚思晋开始拼命挣扎,又口出狂言:
“尚泽世你这个贱人,想报仇一刀杀了我便是了!难道给我下毒药,就能让尚觉香起死回生吗!?”
当尚思晋说出“尚觉香”这三个字时,郁涵心中大呼“不好”。
果然,气愤到了极点的尚泽世,伸出右手一下就掐住了尚思晋的脖子,手背顿时青筋暴起,仿佛每个毛孔都在用力。
“你敢提她!”
短短四个字,尚泽世吼出了震耳欲聋的怒意,从双瞳中喷薄而出的烈焰不断灼烧着尚思晋,其气势纵是鬼神也不得不惧三分。
“陛下!三思啊!”
此时,比尚思晋本人更害怕尚泽世真起了杀心的人是郁涵。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您比谁都更清楚。”
被人打断了情绪,尚泽世才发觉自己那久不练武的手竟然可以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掐得尚思晋根本发不出求饶的声音来,只要多持续一小会儿的时间,尚思晋今日必去见阎王爷。
然而郁涵说得没错,如果现在杀死人质,之后的计划就会被腰斩。
有“顾全大局”这四个字横亘在面前,尚泽世最终还是选择了松手。
郁涵看见她放开尚思晋时的表情并非不甘心,而是冷漠,极致的冷漠,好像松开的不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更像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物品。
脖子得以解脱束缚,尚思晋大口地呼吸着,顾不上再问“毒药”的事。
尚泽世则无视尚思晋的情况,直接吩咐暗卫:“废郡主的清醒时间,到寡人离开这个房间为止,往后再有自戕之举,不必奏报寡人,直接挑断手筋脚筋。”
“遵命。”
“我们走。”
走到门槛前的尚泽世刚欲迈腿,稍缓过来的尚思晋突然喊出了积压在心多年的疑问:“你早就当上皇帝了,能杀我为什么不杀?!”
如果有人明明可以杀了仇人却选择不杀,多半是这两种情况:第一种是还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要顾虑,第二种是还没有折磨够仇人。
尚泽世登基至今未杀尚思晋,就属于第二种情况。
她本以为尚思晋知道其中的缘由,现在才意识到:即便已被关了四年,尚思晋依然丝毫不为自己犯下的罪孽感到愧疚。
“你当年为除掉寡人,派人在觉香的猫身上涂抹染疫之人的血,害得寡人和觉香双双感染,更连累十一名宫人不治而亡!要不是那时宫里反应够快,恐怕连先帝和太后都难自保!
“这么多人命丧黄泉与亲人阴阳两隔,皆拜你所赐!如今你只不过被关了四年,得到的报应不及所犯罪孽的万分之一!想死还早得很!”
叱责尚思晋的每一句,尚泽世都用尽了全力在控制胸中的怒意,为的是不让声音受情绪影响而发抖。
因此,当最后一个字说完,尚泽世感觉自己像被个倒立后突然直立的人一样,全身都还处于血脉贲张的状态。
至于尚思晋接下来还要说什么话,尚泽世已不想再听,于是毅然决然地迈出房门。
跟在尚泽世身后出房门的一瞬间,郁涵听见了尚思晋被打晕的声音,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脖子上被掐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这份后怕,既为大计险些中断,也为尚泽世突然爆发的狠劲。
于郁涵而言,她还从未见过尚泽世的脸上出现过如此可怖的神情,那一瞬间的尚泽世跟印象中小她十岁的尚泽世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我鼓励错了吗?”郁涵不由得扪心自问。
可转念一想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郁涵又觉得“大闹端郡王寿宴”的计划无可厚非。
“许是我多想了吧,方才霖儿只是太生气了才会那样。”
不知不觉到了午初时分,丞相府的下人开始忙前忙后地往正厅里传膳。
郁涵原以为大动肝火的尚泽世或许会没胃口,结果尚泽世不声不响地把饭菜全吃光了。
由于尚泽世全程无表情,连小房子都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帝相二人久违的一次共用午膳就在肃静的氛围中结束了。
其实尚泽世确实被气得有点吃不下,但体内莫名有一股力量在推着她进食,那股力量大约是身上肩负的使命,鞭策着她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攒足气力。
午膳过后,天色居然说变就变。
尚泽世站在廊下抬头望天,看见一大波乌云正从东南方向赶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比一阵强的风,二者所到之处无不燕雀惊飞、蚁虫疾走、花叶乱舞。
不出意外的话,一场瓢泼大雨将会洗刷人间。午后下大雨,这在暮春本不算稀罕事,可妙就妙在正好赶上尚泽世要去大闹端郡王寿宴。
春雷轰鸣,可当锣鸣。
春雨倾注,可当擂鼓。
老天好似知道尚泽世即将去端郡王府“唱大戏”一样,特意安排了雷公电母雨神前来助阵呐威。
“起驾回宫。”
“恭送陛下。”
乌泱泱的侍卫队伍整齐有序地护送尚泽世离开了玲珑巷。
转身回府的郁涵一声令下,秦茂立即跑去通知客房那边把人运进停在后院门口的轿子。
那顶轿子,郁涵并不常坐,今日不但要坐,还要带上再次陷入昏睡状态的尚思晋,从小路去端郡王府,赶在皇家车队的之后到。
车队刚出玲珑巷没多久,大雨就急不可耐地从天而降。
小房子煞有介事地对众人宣布:“陛下有令,摆驾端郡王府,待雨停回宫。”
大雨之中,街上的百姓寥寥无几,帮前队侍卫省去不少开道的功夫。
几声鞭响过后,马车终于抵达了今日真正的目的地——端郡王府。
由于已先遣人去端郡王府通知端郡王不必率众跪迎,因此当马车抵达端郡王府门前时,只有端郡王府的仆从在跪着候驾。
不待那几个仆从说完“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尚泽世就直往正厅而去。
虽然是好几年没来过的地方,有小时候的记忆在,尚泽世倒也还记得一点位置。
没走多远,她就先听到了议论声。
“什么?陛下已到门口了?”
“刚才不还说在巷子里的吗?怎么这么快?”
“我等真的不用去门口跪迎吗?”
“不用,寡人已经到了。”
穿过最后一条回廊,尚泽世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一众官员富商和端郡王本人急忙下跪,山呼万岁。
放眼望去,摆满主厅和副厅的宴席果然满桌都是山珍海味和珍馔美崤,且多数没吃到一半。
“看来时间掐得不错。”尚泽世心想。
“尔等平身吧,寡人只是来避避雨而已,可别因为寡人不请自来坏了宴席原先的兴致。”
尚泽世一边说着,一边穿过人群,最后来到刚被下人搀扶起来的端郡王面前。
“端郡王,今日是你的四十岁寿辰,寡人这样突然造访,你不会不开心吧?”
在场的人里,但凡了解过尚泽世和端郡王之间的恩怨,就能听出来尚泽世是在阴阳怪气。
端郡王显然也听出来了,嘴角上扬得有些勉强,回答说:“臣不敢,陛下驾临,臣受宠若惊,高兴还来不及。”
“那便好,三舅给霖儿也安排一个座位吧,”尚泽世故作亲切,笑着问道:“三舅觉得霖儿坐哪里好呢?”
大概是被尚泽世的“三舅”喊得心里发怵的缘故,端郡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许发颤。
“请陛下移步屏风内,臣给陛下准备了上座。”
要不是被提醒主厅里还有扇屏风,尚泽世光顾着扫视宾客和宴席,还真没注意到屏风的存在。
当她带着虚伪的笑容步入屏风内,众人中唯一一个坐着的人最先映入了眼帘,令她当场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