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冒出来的假货?
时薇听说那一碗是毒药,惊得一缩,差点儿将药碗打翻在地。好在甘塘端着碗的手平稳如山,药汤一滴都没有洒出。
他对时薇的惊讶视而不见,仰面便将药汤灌了下去。紧接着,他便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侍卫豺九连忙上前递去了一方帕子。甘塘倒也顾不得客气,接过帕子捂住了唇鼻,嗽得几欲窒息。
良久,那团揉得皱极了的帕子方才离开了甘塘的脸,被他的手掌捏着搁在了一边。
帕子里发乌的大片血迹,只能印证他方才喝的,的确只能是毒药。
时薇此时,方才有机会细细去打量甘塘的脸。
他的脸本来就苍白得毫无血色,只是因为方才的片刻窒息,面颊之上反倒憋出了些微红晕之色。
甘塘刀刻般的脸上,剑眉入鬓,若不是目光因方才的不适而充血,显得他冷傲邪祟,倒还真能算得上是一表人材。难怪皇家动过要招他做驸马的念头。
不过,他即便面如观音,也不过是个心如修罗的恶煞,世上显不会有女子对他这种人动心的。
更何况,甘塘那张惨白的脸上,双目之下的肌肤在飞红的脸颊之下,有一片明显的晦暗之色。
时薇暗自嗤笑了一声。
呵,黑眼圈么。不是一夜未睡,就是纵欲过度。
“大人喝完了药,夫人便可以陪大人用早膳了。”
听茶待甘塘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些之后,才笑意盈盈地前来搀扶时薇。
“禀大人,门仆来报,大门外来了人,说是……是……”
豺九突然开了口,一边说时,一边不安的偷瞟着时薇的脸。
“九哥也是见过世面的,夫人与大人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听的?”
听茶不客气地向豺九怼道。
时薇自然有七窍玲珑心,她猜是听茶有意让她回避,忙要起身告退,却被甘塘喝止。
“我也觉着,夫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甘塘勾着嘴角,把玩着手边被他团成球的帕子。
“来人说,她是大人的母亲,甘府的老夫人……”
豺九说着,眼皮子便跟着不听话地狂跳了起来。
“哦!母亲大人!”
甘塘一拍脑袋,连忙站起了身来,“我都忘了,她老人家还没死,快随我去外院相迎!”
时薇满腹狐疑,却仍旧不动声色地随着甘塘快步走出了正厅。
外院之中,豺九将一众轿夫屏退,方才招呼了府中仆妇将软轿之中的盛装贵妇迎了出来。
那贵妇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当,瞧着不过也三十余岁的模样,枚目流转,显然年轻之时,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娇娘。
“这是我家老夫人,姓……姓……”
听茶说着,眼神偷偷瞟向了甘塘。
“甘老……甘夫人!”
豺九似乎并未料到下轿的贵妇如此年轻,忙将已然吐出了口的“老”字收了回去,连连唤着“甘夫人”三个字,便上前相迎。
时薇见众人演得这般拙劣,反倒松了口气。不过,他们闹这么一出,究竟有何企图?
美妇人一抬起眼来,首先便望见了面前长身屹立在石阶之上的甘塘。
她连忙快步上前,抚着甘塘的脸,竟然怔怔地落下了泪来。
“我儿……怎瘦成这般模样?”
甘塘羽睫之下的双眸颤了颤,刚想开口说话,甘夫人的眼神倏地一闪,转而钉在了时薇的脸上。
“她便是你花重金赎回来的妓子?”
时薇听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只愣了一瞬,复又神色如常。她飞速向甘夫人行了个礼,眼神中有些不争气地蕴着些湿意,立即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话也不能这么说,她是儿子自己选中的夫人。”
甘塘不疾不徐地回道。
甘夫人冷眼打量了一番时薇,倒是能认定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复又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只是挽着甘塘的手臂向内院行去。
时薇悄悄伸袖拭泪的模样,被回头斜睨的甘塘瞧了个正着。也不知是打了什么样的算盘,甘塘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先回房,不必来用早膳了。”
他的脸对着时薇,眼睛却低垂着,似乎只是在欣赏他自己的足尖。时薇并不能确定,甘塘是否是在与自己说话。不过,听茶走上前来轻扶她衣袖的举动,倒是印证了甘塘所言。
不用在老夫人面前立规矩,这可是所有新妇梦寐以求之事。
时薇如释重负,连忙向甘塘母子快速福了福,抓着听茶的手腕便要逃跑。
“慢着!”
甘夫人突然的喝止之声,将时薇吓得一个激灵,她回头望去,却见是一个小厮正端着甘塘方才喝药的盖碗,正准备退回厨房。
“这是谁的药碗?”
甘夫人掀起碗盖,望着碗底之中的血色,皱起了眉头。
“是我的。”甘塘接过药碗,很自然地将盖子盖好,放回了小厮手中的碗托之中,又不经意似地挥了挥手。
小厮会意,连忙飞速退了出去。
“我儿究竟患了何等重症,竟要喝如此猛药?”
甘夫人的双拳紧紧地握起,指尖似是要将手掌掐出血来一般。
无人回答,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时薇虽知事不关己,只想逃离,却迫于甘夫人的淫威,不敢挪步。
隔了良久,甘夫人仍未听见有人回话,眼神一闪,随即盯在了豺九的脸上,“你来说。”
“这是……这是大人强身健体用的药。”
豺九的眼皮复又跳得极其厉害。
“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显然不适合再补了。”
甘夫人眉头紧蹙着,显然对豺九的回答十分不满意。
“朝野上下都在传,说你因身患隐疾,被常宁公主退了婚。究竟是怎样的疾病,能遭皇家之人嫌弃?”
莫不是……那般的隐疾。
时薇想时,更忍不住想要耻笑甘塘,她抬眼对上了听茶愤然的眼神,方才将这般念头隐了,回复了一副恭敬端肃的模样。
“不过是避子汤而已,母亲何必又要扯到隐疾的事情上。”
甘塘甩了甩衣袖,漫不经心地答道。
“避子汤?”
甘夫人的眼神转向了背对着她的时薇。
“不关她的事,是儿子最近身体不好,饮这一味药做避子之用。”
甘塘抬眼解释道。
甘塘与甘夫人相扶着走进了正厅之后,将门窗小心紧闭了,又让豺九在门外守好,甘塘才斜靠在了里间的卧榻上,开口说了话。
“长姊原不该这般突然冒出来,占尽弟弟的便宜。”
他方才端那副虚架子端得有些久了,此时已困乏异常,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甘夫人”适时地也收起了外人面前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绣帕,替甘塘接住了口中咳出来的黑血。
这位假扮甘夫人,生生为自己提了辈份、又得了这么个便宜儿子和儿媳的女子,实际只比甘塘年长个十二三岁,是甘塘同父异母的长姊,名叫甘柠。
甘柠原本住在乡下。前几日,她听邻里说起了甘塘回乡之后所行的诸多荒唐事,放不下心,只好佯装成了甘塘的母亲,前来探查个一二。
“我才不放心,你本就这般落魄了,别人都要寻着空袭来找你的茬儿,为何还要再放她那么一双眼睛在身边,平白无故为自己多添了个累赘?”
甘柠看见弟弟如今形容枯槁,油尽灯枯般的模样,心如刀绞。在甘塘走上这条荆棘之路以前,还曾是那般英俊魁梧的模样,只短短两三年,他竟被搓磨成了这副病弱的模样。
甘塘知道长姊话中所指,是他娶的新妇时薇。他苦笑着接过甘柠递过来的茶水,将将抿了一口。
“我请人查过她的底,干干净净,长姊放心。”
甘柠却仍旧实在放不下心来:“再干净的底细,进了教坊司那样的地方,也要被折磨得六亲不认。人们都说,戏子最无情。我知那花柳之地,尽是被抄了家的官家小姐,你即便想救,怎能救得过来?可千万不要因你的一时怜悯,落得满盘皆输。”
甘柠说这样的话,无非是为了提醒甘塘,要始终记得他走到如今,吃了那么多苦,究竟初衷是什么。
甘塘与她说,他自己心里有数,她才略微放下了心来。
可甘柠哪里知道,多年以后,她说的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甘柠又劝了几句,甘塘才将碗中的薄粥尝了几口。他刚吞咽了一两次,便放下了羹匙,斜倚着连连喘息。仿佛他每吞咽一口饭食,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甘柠终究心有不忍,凑上前去握住了弟弟的手,“塘儿,你认真告诉长姊,你喝的,究竟是怎样的药?怎将你的身子耗成这副模样?”
“毒药。”
“即便我不给自己下毒,他也必然会派早已混入府中监视我的下人们来毒我。与其被他毒死,倒不如让他认为,有别人已经先下了手,我自己反而还能控制着些剂量。”
“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你?”甘柠急急问道。
“你怎会不了解汉王?只要是他盯上的人,就从来没有哪个能被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