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你究竟在想什么?”
被问到这句话的时候,瑟瑟正在看书,她抬眼看在她对面坐下的莱茵多特,“什么?”
“你的想法。”莱茵多特一手托着腮,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似乎是想宣告接下来是一场正经的谈话,而瑟瑟像是故障的机器,迟了好几秒才接收到信号,把原本捧着的书放到桌子上,挺直了腰背,双手服帖地放到腿上。乖巧听话,根本看不出一点她曾经吃了她数不清的试验品的凶残,“是哪一方面?”
“你留下来的原因。”莱茵多特言简意赅地问,从那日被阿贝多带回来之后,瑟瑟没再动过离开的想法,并非是不走或者走不掉,在她和阿贝多外出的时候,瑟瑟会安静坐在他们的据点完成阿贝多布置给她的认字作业或者单纯看书,看不出来任何对他们所在之处的好奇,她只在阿贝多有空的时候跟他出去看看。
莱因哈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很满意这种变化,于阿贝多而言,情感导致私心,私心带来隐瞒,她不在意他隐瞒的秘密,更高兴于这意味着阿贝多真正有了人类所应有的情感,而非可笑的临摹仿照。
而瑟瑟,原本一味由贪欲支配行动的“人”被她抱在怀里时,即便渴望与饥饿都明晃晃写在了眼中都不会有什么动作,她开始尝试克制欲望,不,她克服的不仅仅是欲望,更是恐惧。
她或许更爱自己发呆,可就是在强迫般让自己与阿贝多对话,去了解他的一切,明明看到阿贝多时身体都有下意识的戒备警惕,却还是不会躲避他的靠近与触碰。
一切都发生在进入层岩巨渊之后。
莱茵多特的心思瑟瑟不了解,她也不擅长猜测别人的想法,只能做到回答她的问题,“我想找到活着的理由,阿贝多给了我理由。”
渴望活着和明白为什么要活着是两件事,她应当感受过那种美好,她想再次找回来。
“是什么理由?”莱茵多特起了兴趣,被她创造出的人造人要教会与深渊融合的怪物活下去的意义,她在听什么鬼笑话?
瑟瑟做出了思考的表情,“是爱情,或许等我爱上阿贝多就懂了吧。”
布置给阿贝多的课题,原来是用这种方式完成的?
不错,投其所好。
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莱茵多特发现自己居然也有需要说隔行如隔山的一天,她只能祝阿贝多成功。
话说回来,如果这课题有一天被发现,瑟瑟也会像那些被欺骗了感情的女人一样歇斯底里陷入疯狂要杀了阿贝多吗。
莱茵多特暗自揣度,瑟瑟本来就因为阿贝多的血液而一心想吃了他,能被阿贝多找到这么个刁钻的理由也不容易……好在阿贝多反制瑟瑟轻轻松松,她还不至于要提前准备重新做下一个试验品。
不过如果会被杀,那就说明阿贝多本身就是个失败品,丢了也不可惜。
莱茵多特不再多问,她站起身来,暂时没了探究的兴致,虽然问题还有很多,比如瑟瑟为什么会忽然生起这样的想法,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在层岩巨渊究竟见到了什么。
一口气把未知的礼物拆完是很无聊的行为,她更期待阿贝多最终向她展现的成果。
瑟瑟也不关心她突如其来的冷漠,她重新拿起书本来看,对于识字不多的人来说读各种论文研究就仿佛要求鱼儿学会飞行,她看的是阿贝多给她买的小说,来自各个国家的都有,阿贝多不太看,也没什么空看,但会耐心听她讲解里面的故事,和她一起分析里面人物的行为与心理之间的关系。
所以,爱情该是什么样的?瑟瑟仍然没有头绪。
小说里面讲了太多,有的男人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死去,瑟瑟觉得她不太需要这种爱情,对她来说,爱阿贝多是其次,重点是她想活下去,听完她的结论,阿贝多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表情很复杂地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除此之外,也有把心爱的人囚禁在自己身边不让她离开的,有为了把心爱的人留在身边而杀了他并且把他做成标本的,瑟瑟还专程问了阿贝多什么是标本,阿贝多想了想,递给她一朵花。
“这不是你上个月摘回来的花吗?”她还记得那天,阿贝多同样给她做了一个花环,很漂亮。
“是为了做标本。”阿贝多示意她摸一下,花摸起来的触感有些奇怪,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机,瑟瑟“咦”了一声,“她已经死了。”
“这样说听起来像是凶杀案的开端,我只是做了一个标本。”
“为什么要做标本?”
“这样的话,能够把花永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当然,其实是为了研究便利。”
瑟瑟有些困惑,“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还算活着吗?”
“死亡意味着消失,如果能够将她定格在死亡的那一刻,用这样的形式保存下来并且留在身边,应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活下来吧。”阿贝多斟酌着给出一个回答,说到底他在这方面的认知说不定还比不上孩童。
瑟瑟想到了什么一样,虽然表情不变,精神却肉眼可见地振奋起来,“那你……”
“杀了我是不可能的,瑟瑟,”阿贝多及时打消了她的想法,他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拍了拍瑟瑟的脑袋,感受到手下的僵硬。“而且对你来说,我存在的价值应该是让你爱上我,而不是维持爱着我。”
“好吧。”瑟瑟点点头,被说服了,却仍旧念念不忘,“你真的死了的话,我也会把你做成标本的,只是留存的话,我也会。”
吞掉尸体接收记忆再以深渊的力量拟作原本的模样,她也能够做到,甚至做得栩栩如生,只是连灵魂都已经被她消化掉了,拟态的生物没有意识。
不过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身边的话……
瑟瑟抬手唤出黑泥,塑造成人的形态,那团黑泥在眨眼间变成了阿贝多的模样,只不过他垂着眼睛,表情空白,静静地坐在瑟瑟身边,一动不动,看起来与人偶没什么区别。
“这是……?”
“啊,也是阿贝多。”
是她之前吃掉的某一个实验品。
“如果有他的话,我似乎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瑟瑟像是第一次见到玩具的孩子一样,一会摸摸他的脸,一会又捏了捏他的手,人偶没有任何反应,正主被搁置一旁冷落,不动声色地抱起胳膊,“为什么这么说?”
“你和他都是阿贝多。”瑟瑟说,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似乎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没有血液,是我的一部分。”
她虽然应该是喜欢阿贝多的陪伴,但他的血液实在是太可怕了。
瑟瑟在他的身边日复一日地感受着死里逃生的惊悚,尤其是当他受伤流血的时候,瑟瑟没有退避三舍真是她最后的礼貌,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要活下去过。
不仅如此,阿贝多身上的香味越发浓厚,偏偏他没有欲望,至少瑟瑟没办法从他身上获取食物。尽管他们时不时会带些小动物给她做食物,但根本不够,她真的好饿,阿贝多真的好香。
她现在的处境与小说里的一半天堂一半地狱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能带着这个“阿贝多”走,应该就能做到既爱着阿贝多还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又不用再烦恼了吧。
瑟瑟第一次对未来有了期待,她开始计划离开的事宜,阿贝多是什么想法她不知道,但莱茵多特一定不会让她离开,好在瑟瑟也并非完全没有准备,虽然不怎么出去,但周围的情况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的,这是在据说名为枫丹的国家。
小说里的枫丹……啊,是个发生了很多凶杀案的地方,好像更适合她了。
瑟瑟饶有兴致地重新读起小说,主角将爱人的尸体安放在卧室里面,每天都要早晚问候,不用再面对爱人的冷脸与怨恨话语,她看起来非常满足,就连笑容都多了几分。
——似乎已经有了能够再坚持活几个月的动力!只要能够看到丹尼尔恬静的睡颜!
“想想能够和不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的你生活在一起,我突然觉得确实有活下去的理由了,那样的生活是值得期待的。”瑟瑟仿照着小说里女主角的发言,对着对面的阿贝多感叹道。
阿贝多支着下巴,动作与莱茵多特一模一样,他无奈道,“那么你究竟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会自觉将他纳入未来生活的规划,却又时时刻刻不忘杀了他,到底是他对爱情的理解不对还是瑟瑟的思想太奇怪?
“应该是喜欢的,我和这本书里的主角一样,更喜欢死掉的爱人。”瑟瑟回答。
……
阿贝多开始回忆当初师父给他的镣铐被他扔到了哪里。
如果做不到纯爱,那他更可能喜欢囚禁,阿贝多对尸体兴趣不大,瑟瑟也是杀不死的。
还是说多放一些血把瑟瑟泡在里面,他认真思索着,他近来借由对于枫丹魔物的研究终于成功攻克了自行造血的难题。
正在他推敲几种方案的可行性的时候,瑟瑟却又站起来。
“不过——”她把那个“阿贝多”收起来,“还是算了。”
阿贝多一怔,不等询问原因,瑟瑟俯下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注视着阿贝多介于蓝绿之间宝石一般通透的眼眸,忽然凑近些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如同蝴蝶停留的轻快触感,阿贝多难以自控地闭上眼,同时耳边响起瑟瑟平淡的声音,“我想了想,他好像不是你,不是阿贝多。”
没有香味,没有威胁,不会听她讲小说,不会教她识字,她重新考虑了一下,又觉得还是现在的生活更有趣一些,更重要的是,她在刚才想起来了,在吃掉这个实验品前,对方告诉她,“请记住我的名字。”
不是阿贝多。
他不是阿贝多,也只不过是和阿贝多有着共同相貌的人。
那么和他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瑟瑟叹了口气,眼中溢出几分愁色,“你真的不想换血吗?”
阿贝多听不到,他怔怔地看着瑟瑟,忽然觉得周围一切声音色彩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只剩下面前少女仍旧着一身亮色,如同明媚阳光下折射出绚目彩色的珍珠,在他眼中熠熠生辉。
阿贝多冷不丁伸手勾住瑟瑟的腰,瑟瑟一时失去平衡,往前倾倒在他怀里,又连带着他也后仰,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惹出不小的动静。
感受着来自胸口被瑟瑟撞到的地方的疼痛,阿贝多确认,这就是爱情,虽然是他第一次体验到,但书上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