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灭
“砰——”
终于落地,梆硬的地板摔得她骨头都要折了,她揉着发涨的脑袋坐起,一抬头,便与一双双好奇打量的眼睛目目相对。
她登时一个激灵,双臂环于胸前,神色警惕。
“又来一个啊,还是个女娃娃……”
“怎么没有脸蛋儿呢……”
“……这么年轻,太可怜了……”
他们都是魂体状态,七嘴八舌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
秦渝认出这里面似乎有长宁村的村民,不禁疑惑:“这是哪儿?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难道那些消失的魂魄都被带到这里来了吗?
她放眼张望,只见自己处在一个湿冷昏暗的屋子里,四周漫着白烟,三步开外皆不可见,屋子四角似是燃着烛火,隔着雾气闪烁着幽幽绿光。
“这是镇国寺的锁灵塔,”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叹了口气,神色怅然,“镇国寺的方丈好像快死了,所以要抓我们来续命,已经有几个被他带走就再也没回来了。”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拍了拍秦渝的头,面露同情:“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少受点苦。”
秦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睑微垂,若有所思。若真如老婆婆所言,那京郊的三尸大概也是出自镇国寺方丈之手。
凡人寿命皆有定数,但贪生怕死者比比皆是,夺阳寿便是续命的邪术之一。将死之人操纵生人的魂魄作恶,使其阳寿有损,再趁机吸食其魂魄,便能躲过天地规则限制,将那所损的阳寿补到自己身上。
镇国寺自称圣寺,没想到竟能养出这种祸害,简直无耻。
她上次还和萧晏要这里的香火,真是瞎了眼了。想起萧晏,她不禁有些担忧,也不知他在她被抓后有没有遇到危险。
如果没有的话,可要快点来啊。
之后,秦渝又向一众鬼魂询问了些情况,还未了解其清楚,锁灵塔的门就突然被由外向内踹开,两个凶神恶煞的小沙弥架着她的胳膊不由分说把她往外拉。她挣扎不过,便一路被带到一个地宫里。
昏黄的烛光影影幢幢,腐烂味在鼻间挥之不去,一展五扇锦屏横亘眼前,其上的《降魔成道图》栩栩如生,只是那庄严慈祥的佛陀在这阴暗的环境里有些格格不入。
秦渝向前走了几步,才发觉屏风后有一盘腿而坐的人影,他周身金辉与黑气交织纠缠,竟分不出上下——既是至善,也是至恶,她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人。
烛光倏然一亮,她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眨了几眨眼适应强光,惊觉那人竟已走至眼前。
他眉须尽白,侧身立于光影中,半边肩膀掩于袈裟之下,手中佛珠慢悠悠滚动。现于光中的半张脸慈眉善目,不怒自威,宛如释迦再世,而隐于暗影中的另外半张却阴沉森冷,狰狞扭曲,形似厉鬼复生。
秦渝明知故问:“你是镇国寺的方丈?”
“咳咳咳——”他一开口便是剧烈的咳嗽,那蜡黄的脸色,佝偻的身姿无一不昭示着他已油尽灯枯。方丈止住咳嗽,冲秦渝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语气温和:“贫僧法号无灭。”
这般姿态,若不是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恐怕会真以为他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师。秦渝心中暗觉不屑,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环境,寻找出去的通道。
无灭似是看穿她的意图,轻叹一声,含笑开口:“施主不必白费功夫,贫僧已设下结界,你出不去的。”
秦渝浑然不惧,嘲讽一笑:“所以我今日必定是要被你吸食了,对吗?”
“是,也不是,”无灭却卖起了关子,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无奈道,“施主乃生魂,受贵人庇佑,贫僧尚不足以有如此神通。”
“什么生魂,什么庇佑的?”她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皱眉反驳,“我早就凉透了。”
不想再同他啰嗦,她反手抽出神来之笔在结界上飞快描画,随着一团酸臭的褐色糊状物成形,结界也应声而破。
秦渝闪身向外飞去,得意地大喊:“再厉害的结界都比不过我的狗中黄——”
她飞快冲到门口,却在探出门的一刹那,被凭空而现的一道屏障生生弹回原地。无灭垂眸看着目瞪口呆的秦渝,不由轻叹:“贫僧设了两重结界。”
“奸诈。”秦渝忍不住怒骂。
无灭神色淡然,漫不经心绽开一个如看自家疼爱的小辈一般慈祥的笑容。下一刻,菩萨面骤变魔罗相,他神色阴鸷,单手成爪向秦渝心口抓去,凌厉的掌风甚至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秦渝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掌,受求生欲驱使,她顾不上身体的剧痛,踉踉跄跄向门口奔,大笔一挥,破开第二道结界,夺路而逃。
狭窄的廊道里,急促的脚步声阵阵回荡,身后无灭依旧穷追不舍,她挥笔随手挂了一堆东西一股脑向后砸,终于与他拉开些距离。
地宫之外,排排屋舍俨然而列。她随便找了一间藏在柜子里,抬手在自己身上贴了七八张掩息符。
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与之相伴的还有无灭催命般的低喃:“施主莫要再躲藏,贫僧已经看到你了。”
透过柜门缝隙,她看到一双褐色僧鞋在缓慢踱步,并一寸寸向自己的藏身之处靠近。
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额头爬上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紧捂着嘴下意识屏住呼吸,另一只手则死死握着笔。
无灭环顾四周,摩挲佛珠的手倏尔一顿,混浊的眸子慢吞吞转了一圈,便落在不远处的柜子上。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半弯着腰蹑手蹑脚地靠近,猛地打开柜门:“抓到你——嗯?”
空的。
他骤然恼怒,猛一挥臂,呼啸的疾风将屋内所有的柜门都吹敞开。
还是没有。
“你逃不掉的。”他铁青着脸,阴恻恻地嘟囔一声,转身去别处搜寻。
待他走远,秦渝才心有余悸地现出身形,她缓了口气,才惊觉后背冰凉一片。
还好小黑及时将她带到了它的空间,不然凭她那几张符咒定然迷惑不了无灭。
“小黑,谢谢你哦。”她由衷道谢。
“宿主不用客气,这是黑心1号的责任。”黑团子上下蹦了蹦,嘴里的话又没头没脑起来。
秦渝并不深究,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在空间里看到的景象:玉宇琼楼,飞檐斗拱……
总觉得跟国师殿莫名相似,她不免对系统的来历多了几分疑惑,可眼下并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她晃晃脑袋,咬着食指思索逃出去的对策。
锁灵塔里有那么多村民,她不可能不管,但如今她自身难保,萧晏也不知在哪。
“唉——”她郁闷地叹了口气,拧着眉头嘀咕,“要是能给他报个信就好了。”
肩上突然一沉,她呼吸一滞,僵着脖子慢吞吞地转过脑袋,却对上一张芙蓉面。
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像极了江南雾蒙蒙的天穹下那一汪涟漪荡漾的湖水,柔和而又清丽。
她芊芊玉手正搭在秦渝的肩头,一开口却是妩媚轻/佻:“好妹妹,姐姐帮你呀。”
感受到她的善意,秦渝不由好奇:“你从哪儿出来的?”
“那儿。”她伸手指了指身侧的一面墙,那墙上本挂着一副美人戏鹦图,只是现在美人的位置已经空了,独留下一只振翅高歌的鹦鹉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我名姜盈,是画鬼。”
画鬼,顾名思义便是寄生于画上的鬼。不过,姜盈的情况有些特殊——她的魂魄是被人禁锢在画上的,无法脱离画自由活动。
“好妹妹,姐姐有办法给你报信,”她暧昧地眨眨眼,捏着她的脸蛋,柔声商量,“我帮你忙,你把我送回家好不好?”
她本是吴州人士,意外被人带至京都,苦于背井离乡许久。今日见秦渝躲避无灭,便觉得她有些大本事,故而主动出言求助。
怕秦渝不信,她忙冲画上的鹦鹉勾勾手,它竟扑棱棱飞了下来,落在她手心亲昵地蹭着。
姜盈爱怜地揉了揉它的头,眉梢轻挑着,语气尤为骄傲:“我这小家伙机灵得很,你把要带的话对它说一遍,它保准能记住。”
“可是……”秦渝神色迟疑,无奈道,“它就算记住,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啊。”
“气息,”姜盈抬手在秦渝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鼻间溢出一声轻哼,似是对她的质疑很是不满,“你总有带着那人气息的东西吧,让它闻一闻就好。”
秦渝这才恍然大悟,从怀里摸索出那块青玉来。原本完好无损的玉石表面已有了一道细小的裂纹,光泽也不似先前莹润——它方才替她挡了无灭的那一击。
秦渝哈了口气,抓着袖子心疼地擦了擦。这下,她估计得赔萧晏钱了。
她还没递过去,姜盈却像发现稀世珍宝一样惊叫一声:“你怎么有这么好的东西啊!”
“朋友的。”秦渝随口应了一句,瞥见她兴奋的目光,默默把玉佩往怀里塞了塞,生怕她抢。
姜盈见状失望地撇撇嘴,优雅地剔了剔指上的丹蔻,语气不屑:“我又不是强盗,不会抢你的东西。”
她边说着,边抬手将鹦鹉送到秦渝眼前,神色催促。
秦渝歉意一笑,忙将玉佩递上去,将自己想带的话尽数讲给它。
那鹦鹉果然机敏,摇头晃脑地复述一遍,便扇着翅膀飞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