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柠(一)
00.
我知青春酸涩,是六七月的苦柠。而你是其间最清新明媚的气息,是夏季的余温暖洋洋覆盖在青磕的表皮,送我直抵金黄的堡垒。
01.
午休时间,出版社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们聚在一起闲聊。
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刷手机的丸子头女生突然想起来什么般,对着围坐一圈的人惊叹:“诶你们知道那个作者吗?秋原璩,这几年很火的那个。”
同事们纷纷应声表示知道。穿着厚重夹克的男人撞了撞旁边的人,“赤苇,你也知道吗?”
大家的视线随着男人的话语聚焦到看着没什么反应的赤苇身上。
赤苇第一反应却是旁边的人为什么在暖气房里还穿的这么严实,然后回神点点头,“写《十五风》的那位吧。”
“是的是的!”丸子头女生兴奋道,“这个作者不是一直在国外吗,但近期回国了,而且最新一部小说要跟我们出版社合作!”
有人忍俊不禁,“看你高兴成这样子,你们部门不会是派你去对接吧?”
女生狂点头,星星眼使劲往外冒:“没错!天呐我超喜欢这个作者的,而且好神秘!用的是笔名,甚至到现在连本人性别都不知道!”
说着瞥了一眼面前这一圈漫画编辑们,“啧啧”地感叹着他们没福了。于是话题又从神秘的归国作者变成了出版社几大部门谁最牛,一时间吵吵闹闹欢笑不止。
赤苇笑着摇摇头,起身回了自己的办公位,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说了句“我出去一趟”就穿上大衣离开了出版社。
冬日的寒风凛冽,毫不留情的从各处空隙往身上钻,赤苇紧了紧外衣,一时没搞懂自己突如其来的行为。
《十五风》他看过,是那位秋原璩的代表作,却不是所有作品里他最喜欢的。
他最喜欢的是另一本较之代表作,热度可以说是少得可怜的,《苦柠》。
小说没有特定的主角,聚焦于一群青春期被各种心理或生理疾病折磨的孩子,文笔十分细腻,把那些普通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哀痛清晰深刻地传达了出来。
其中有一篇,讲的是一个失声的女孩。
这让赤苇想起一位故人。
那个人冬天爱喝柠檬红茶,但嘴巴又挑,总是嫌外面买的热饮不是柠檬味太淡,就是为了减少酸味放了很多糖导致太甜。
为此他还自己琢磨过怎么做会更好喝,下了一番功夫,还好成品很受她喜欢。
但莫名其妙在本可以不出门的恶劣天气跑出来买一杯柠檬红茶,赤苇觉得自己还是脑子不太清醒。
好吧,就当暖烘烘的室内把他热迷糊了吧。
贴心的赤苇还给同办公室的几位同事也捎上了几杯,等他提着满满一袋热饮站在出版社门口,他的手都已经快没知觉了。
麻痹感似乎蔓延到了全身,连大脑的反应也变得迟钝缓慢。
所以当他听见身后那道有几分耳熟的声音时,他第一时间竟没能想起是谁。
但哪怕如此也不妨碍他顷刻间变得僵硬起来,完全不受控制的。
赤苇慢慢转过身,看见漫天雪白里扬起的一个亮眼到算得上格格不入的笑容。
“赤苇,”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好久不见。”
02.
我和赤苇的初遇,也是在这样的一片白茫茫之中。
彼时我们国三,而我搬家至赤苇家的隔壁,成了他从天而降的邻居。
父母拉着我恪尽社交礼仪,将邻里街坊挨个拜访了一遍。
最后辗转到离我们最近的赤苇家,出来迎客的是赤苇的妈妈。
她非常温和体贴,觉得我们第一天来,家里肯定不方便做饭,便邀请我们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母亲跟着进了厨房帮忙,父亲则去附近的商店买饮料之类的东西。
赤苇叔叔还没有下班,所以最后客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实在无所事事,于是我丝毫不在意屋外的冷冽空气,坐到了院子里。
新下的雪压弯了院里冬青的枝条,一树红红绿绿又覆白。
我伸手摘了颗红红的果子,拿在掌心摩挲了半晌,抬手往嘴里送去。
“诶,这个——”
有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似乎是想阻止我。
但是太晚了,我已经扔进嘴里并且下意识开始嚼了起来。
我抬眼看向门口走来的赤苇,在后知后觉的苦涩里龇牙咧嘴。
苦涩的,一如我糟糕的十五岁。
*
赤苇被及时告知了我不能出声的事情,所以那天的交流都控制在了我能够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程度。
一整家子的温和有礼的人。
比起学校里一些拿着探究和看乐子的视线来看我的男生,赤苇实在是温柔得过分。
他们只会推搡我,看我「不能出声」到什么程度,事后拿一句「好奇」来轻飘飘地翻篇。
而赤苇会给我带小蛋糕,会跟我交换看彼此的书。
虽然不算很熟,但作为邻居而言,他已经非常照顾我了。
父母原本是打算给我转学的,但是临近升学,此时转学太麻烦,我就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如果可以的话——
真希望高中可以和赤苇这样的人一个班啊。
03.
此时我坐在出版社的会谈室,正在和相关负责人商议新书出版的问题。
如果我没有了解错的话,赤苇应该是漫画编辑。但他现在端着两个茶杯,做起了跟他无关的接待的活儿。
我想起刚刚在门口和他打招呼,他却只是愣了半天,就转头不再理我了。我收起打算再叫他的念头,还是待会儿单独跟他聊吧。
见我没有动茶杯的意思,临走的赤苇突然开口。
“柠檬红茶。”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意思之后,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没忍住自己的笑意,被对面的责编好奇问道:“您是和赤苇君认识吗?”
“嗯,”我回她,“姑且也算得上相熟。”
我来的晚,等要讨论的细节结束后,也快到了出版社的下班时间了。
心里稍稍有些打鼓,在取得工作人员的同意后,我挪步到赤苇一旁。
“一起吃个晚饭吗?”
赤苇抬头看我一眼,没吭声。
我开始卖惨,“我今天都还没吃饭的,好饿呀。”
很好,精准戳到了赤苇心软的点。他皱着眉从抽屉里拿出几袋小饼干,“再等一小会。”
我偷偷松了口气。还好,看来没有真的在生我气。
屋内暖气开的很足,赤苇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衣,连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两颗。
我被闷的有些热,神思却愈发清晰。
赤苇,真好看。
他工作时戴了副眼镜,低头沉静地翻着手里的画稿,偶尔动笔勾画几下。和他以前一样的感觉。
一直以来,赤苇都没有变过。
这样的认知让我真正轻松下来。
如果要说起变化,大概就是变得更成熟了,较十几岁时更冷静沉稳了。
我突然想起刚刚门口的事情,又摇头笑笑。
嗯,这个观点我持保留意见。
*
赤苇结束工作,看了眼时间,一抬头就看见一旁坐着的女生脸红扑扑的,正亮着眼睛盯着他目不转睛的看,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心脏忽然失去节奏,胡乱跳动起来。
收拾了一下桌面,赤苇走至我身旁,“走吧。”
我自觉跟了上去。
出门之后我撇了眼正整理领口的赤苇,不赞同地说着:“你也穿的太少了吧,会冷的。”
赤苇却看了一眼我的手,“会冷吗?办公室里有一个小的热水袋,我拿给你。”
他说着就要回去,我赶紧扯住他袖口。
冬天我的手很难热的起来,赤苇一直都记得。
“没关系啦,”我开玩笑一般的,“赤苇同学记性很好哦。”
说完之后看着他蓦地又冷淡下去的神色,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赤苇语气淡淡,“我记忆力一向很好。”
他说着看向我,“不像你,什么都会忘。”
我好几次张嘴,最后也只是小声认错:“事出突然嘛。”
赤苇对我这个解释并不买账,我轻轻扯了扯他袖口,“可是我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来见赤苇哦。”
他眼眸里看得出意外和怀疑,我力证自己:“真的,不然赤苇以为我会来这家出版社是巧合吗?”
在赤苇怔愣的目光里,我缓声:
“是因为有你在嘛。”
04.
高中我竟真的好运的和赤苇同班了。
不知是得益于赤苇的好人缘,还是枭谷的大家本就都是好人,我在学校没有受到过任何不公正待遇。
同学们都很照顾我,但也不会过度关照到让我难堪的地步,是刚刚好的尺度。
可我那时谨小慎微,哪怕是这样包容的环境也不能放松警惕,整日缩在自己的龟壳里。
身边的同桌换了一个又一个,倒不是他们有多讨厌我,反而是因为尽力想让我融入其中但频频失败。
失声有时候是外在表现,有时候,也是心理表现。
无论他们说什么,我连基本的点头摇头的反应都没有,像是听不见外面的一点儿声音。
旁边的座椅被拉开,有人缓缓坐了下来。
“请多指教。”
我诧异地回头,看着面露笑容的赤苇。
啊,是因为被拜托了吧。班主任,家长,甚至还有同学们,各种各样的人,都来让他关照我吧。
这么麻烦的事情,赤苇应该拒绝掉才是。
我一时间心情跌落谷底。赤苇是个很好的人,却因为我而不得不做一些被强迫意愿的事情。
赤苇看我反应冷淡,也没有在意。他拿过一张纸,写下一行字。
「因为想跟你做同桌就向班主任申请了,希望你不会生气。」
看着清秀的字迹,我乌云密布的心情一下就恢复至晴空万里。
拿余光偷扫了一眼赤苇,他仍旧保持着看向我的动作。
我“噌”地更侧过头,回避掉他所有的视线。
后知后觉感受到发烫的耳尖,又慌慌张张地伸手捂住耳朵,不让赤苇有空档看见一点点我的情绪起伏。
不过根本就没注意到,鲜红欲滴的显眼色彩早就透过指缝,完完全全展现在了赤苇眼前,被捕获了个彻彻底底。
赤苇勾了勾嘴角,终于坐正身子不再言语。
于是班里的同学们都惊讶地发现,原本呆坐着像个人偶的女生,在赤苇身边竟然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虽然表情还算不上鲜活,但至少对赤苇句句有回应。
赤苇也丝毫不嫌麻烦,从不用嘴说话,有什么要说的都是用笔写下来。
有人路过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两人交流的纸条堆了不薄的一叠。
“赤苇真是,好伟大啊。”
有人如是感叹着。
“不是吧,”另一人反驳,“用「伟大」来形容还是太奇怪了吧,感觉是带着慈善目的一样。但是赤苇——”
他们齐齐看往两人的方向。
“赤苇他,明明就是在正常交流而已,就像在做吃饭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
梅雨季再度降临,空气浓厚的像是要榨出水来。
我侧目看着窗外,仔细去听雨滴的声音。
是落在屋檐的沉闷,是融入水面的柔软,是拍击枝叶的清脆。
因为不能说话,所以其实我很喜欢听各种声音。
赤苇这时从教室外回来,将一张拍立得照片放在我桌上。
我抬头看他期待的神色,好奇地看向桌面。
——啊,是紫阳花。
是这个时节悄然盛开的花。
赤苇又拿出纸笔,想要写些什么。
我安静地看着他飞速晃动的笔头,突然伸出手按住他手背。
赤苇眼里很是疑惑,我停顿半秒,缓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他蓦地睁大眼睛,眼里分明写满了惊喜,而后从嘴边漾开一个柔和的笑意。
“刚刚在楼下看见有人用拍立得拍照,所以拜托他拍下这里送给了我。”
赤苇的眼睛也弯弯的,捎带着还未彻底散去的春的和煦。
“因为觉得,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听各种声音。
尤其是,这样温柔的声音。
05.
从出版社出发之后,我和赤苇行走在冬季刮的人脸疼的寒风中。
我们不能一起回家了,因为他现在自己在外租了公寓,并不住在之前的街道。
赤苇问我,“有什么想吃的吗?”
“不知道。”我思索了一会儿,发现还是想不到什么合适的。
“毕竟这么多年没回来了,”赤苇声音沉静,“东京是什么样都快忘了吧。”
我撇撇嘴,突然灵光一闪,“啊!我们去居酒屋吧!”
“冬天就是要喝酒暖暖身子!”
听见我如此豪气的话语,赤苇以为我在国外练成了什么令人咋舌的酒量。
结果烧酒端上来被我迫不及待喝了一口之后,又马上被推得远远的。
“哇,”我咂咂舌,“好难喝。”
于是赤苇把提前点好的可尔必思移到我面前,无奈道,“所以只是好奇是吗?”
我“嘿嘿”笑了两声,开始老老实实喝起饮料来。
之后我们略显沉默地吃着东西。期间我好几次想找话题打破这种气氛,张张嘴却实在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赤苇此时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不辞而别是事发突然,那么,”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使自己的声音听着尽量平稳,“为什么要断了联系?”
我拿筷子的手抖了抖,撇了眼目光锁定住我的赤苇,小声解释:“邮箱找不回来了……”
“就因为这种原因?”赤苇眉头皱在一起,语气里明显听得出他的生气,“想要联系的话,还有无数种方法吧?”
“共同的同学没有存着联系方式的吗?就算电话号码换掉了,在那之前不能先备份吗?再不济,”赤苇语速飞快,呼吸越显急促,“再不济,邮寄信件也是可以的啊,我就住在你家隔壁,难道你连自己家的住址都忘了吗?”
“哪怕是十天半个月跨越海洋慢吞吞传递来的信件,也比直接消失掉好吧!”
我怔愣地看着眼前情绪绝对算得上失控的赤苇,一时间无法言语。
赤苇缓着呼吸,攥了攥拳,再度平息下来,低沉着声音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
“赤苇,”我打断他,“道歉不该由你来吧。”
“原来我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啊。就这么突然失联,”我扯着嘴角,声音颤抖着,扬起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看的笑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