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翠遗(碧海青烟)
这段时日,陆青烟在赶制一批订单,所以这一天大多时光都看见她坐在轮车前给瓷器拉胚。
碧海瞅着一脸神往,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捧着碗热滚滚的茶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那人跟前,趴在轮车前,用着甜糯糯的嗓音说道“师父前些日子教的‘练泥’工序,徒儿已经得心应手了,不知师父何时能教我真正烧瓷?”
陆青烟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把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盯着碧海上下打量一阵,突然道“阿海,可还记得《天工开物》制瓷篇是怎么说的?”
这有何难,碧海从小就聪慧,看过的东西基本上不会忘记。
碧海稍稍退后了一小步,两只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背起课文来“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
陆青烟在一旁听着,没有一字之差,她揉了揉碧海的脑袋,嗓音温润道“可知这话是何意?”
脑袋被师父揉的有些发痒,碧海挠了挠脑袋,想着刚才背的滚瓜烂熟的话,一板一眼解释起来“一件上好的瓷器,从一培土开始,过手七十二道工序,才能做出……”
回答的丝毫不差,青烟满意的点了点头“一件普通的器皿,从筛选用材到最后开窑检验成品,这期间一共要经历七十二道程序,一件瓷器,贱者分文不值,贵者价值连城,而决定这件瓷器是贵是贱,最重要的就是从选料练泥开始!”
说话间,陆青烟已经坐到之前碧海坐的位置,她将攀膊向上拉了拉,露出两条莹白的胳膊,只见她双手在浑浊的泥水里摸了一把,皱眉道“你这连最初的‘练泥’都没做好,又如何才能烧好一件瓷器?”
碧海满心惭愧,他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了,没想到师父一眼就瞧出了问题。
随后就瞧见师父自水中扯下来一块泥团来,放在手里用食指拇指的指腹揉搓了几下,接着摊开手心“你来看,这胚子里的磁石好多都没舂碎,不够细腻,还需要多舂几遍才行,再有,这里面还有好多沙子杂质混合在里面,还需用水多淘洗几遍。”
说着她取来舂捣的工具,将水中的泥团打捞起,又沥干水,重新舂打起来,大约又舂了百余下,这才将泥团再次放入水中,反复揉搓。
渐渐的,水面上化开一道土色水漩,一不会,整盆水都变成了泥土的灰黄色,陆青烟双手探入盆中,双手打着漩在泥水中搅和。
淘制几遍后,去除多余的杂质再沉淀,果然沙粒少了许多。
待再次揉搓好泥团后,她如老僧入定般的坐在轮车面前,深吸一口长气,切下一块和好的泥巴,大小适宜握在手中,放在车轮中央,与此同时,陆青烟用脚快速踩动轮轴底下的踏板,面前的拉胚机械开始快速旋转。
陆青烟手中的泥巴在手指不断变换中渐渐变长,又变得浑圆,碧海瞧着中心转轴快速旋转,两眼看的眼花缭乱,简直如变戏法一般,原本那团烂泥竟然有了雏形。
碧海几近享受这手中曼妙成花的技艺,渐渐地,他见师父捏出浑圆的瓶肚,然后是高细的瓶颈,最后是宽敞的瓶口,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件高颈广口瓶的泥胚已经制成。
他不知觉张大了嘴巴,圆鼓鼓的足以装下一个鸡蛋,虽然看过好多回这如同戏法一般的手法,但还是为之惊叹。
待轮车停止了转动,陆青烟神色满意的点头,取下成型的泥胚,朝着碧海说道“阿海,刚才的手法可瞧清楚了,这拉胚的活计需得胸有成足一气呵成,看似简单,实则最看重功底,这瓶底宽几寸,瓶颈长几寸,还有这瓶口广几寸,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
碧海瞧着师父手中活灵活现的素泥胚,忍不住问道“那徒儿要学多少年才能练成像师父一般的手段?”
陆青烟目视远方,认真想了想道“当年我随父亲学习制瓷,也是苦苦修习了五六年才有了今日的成效,而且每日都是卯时起,子时歇,一天不差。”
她一边说一边在一旁清水池子洗净了双手,接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顺手解下围裙丢掷一旁。
碧海咬了咬下唇,狠下心来,心道“五六年而已,只有五六年而已,他今年九岁,就算过了六年,他也才十五岁,就算他资质不如师傅,再蹉跎个两三年,在弱冠之前一定能学好这门手艺,一定可以向他的师父一般,成就这一双巧手。
若真如此,他有了这一门手艺傍身,以后便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从那以后,碧海比平常更加刻苦,每日早起晚歇,反复练习从选料到拉胚的过程。
一遍、两遍、十遍、五十遍……一遍又一遍,碧海不厌其烦的将每个过程了熟于心。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三年。
这一年,碧海十二岁,青烟二十岁。
三年的时间,碧海的制瓷技艺已然成熟不少,当初稚嫩的小娃也蜕变成了少年模样,眉眼中多了份少年人特有的轻狂。
那日陆青烟刚跨出房门,就听见碧海一声叠过一声的高呼,原来是碧海这连日练习,竟真制出来一件美人瓠泥胚。
噗一落成,碧海就忍不住想和师傅分享这份喜悦。
陆青烟应声走了过去,将泥胚拿在手里反复掂量看去,碧海这几年进步着实飞速,只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就已经掌握拉胚制胚的各种技法。
眼前这胚子几乎接近完美,几乎看不见任何缺点,陆青烟点头微笑“不错,但是切记不可自满。”
这还是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么肯定的话,碧海心里像是开满了花一般,想起这几日师父正打算开窑烧瓷,他殷切的瞧着陆青烟道“师父,我可不可以把这件泥胚也放进烧窑里,我想把它烧出来。”
“随你吧,毕竟是你第一次做成的东西,烧出来留个纪念也好。”
得到师父的首肯,碧海满心的欢喜,这可是他这三年来第一次完成的作品呢,可是……他瞧着瓶身圆溜溜光滑滑,上面什么也没有,这样烧制出来,和普通的那些瓷器又有什么区别?
有了,他想起这些年在师父的教导下,也会绘制一些花纹纹样,只要在这件泥胚上绘制一些图案,这样烧制出来的瓷器不就与众不同了?
于是他开始回想平日里师傅教的牡丹花鸟、仕女美人什么,可是这节骨眼,他反倒觉得画什么都不合心意,那些好看的图案怎么也表达不了他此刻的心情,刹那间,他脑海一片空白,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都被他忘的一干二净,他心里反反复复想的,只有眼前的师父,眼前这个一身素衣长衫,头戴玉簪的人。
若这世上还有他值得想念的,那就只有师傅一人。
良久,良久,只见他从一旁拿起把小刻刀,在空无一物的瓶身上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刻了四个字。
碧海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