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翌日,洗衣女洛正式上工。
牟时,洛牵着小耳等在富源驿栈后门,取了盛满脏衣物的木盆,走到村口附近的小河下游,以河水仔细漂洗干净,再送回富源驿栈后门交与妇人。此时已近正午,妇人依约付她十文。洛欢喜收下。
她带着小耳到一处早就眼馋许久的面摊,两人花两文钱,要一碗葱花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面,喝掉汤水。胃里暖融融的,洛抱着犯瞌睡的小耳,坐在街角店铺台阶上晒正午的太阳,看着来往的熙熙攘攘,感觉浑身熨贴,又活过来了。
如此以往,十几日过去。除去每日吃食,洛已积攒下一百文。她去钱庄把一百文换成一钱碎银,放进里衣口袋藏好。
这日,洛端了木盆去富源驿栈送洗净的衣服。快到驿栈门口就有一辆马车从身旁驶过。她拉着小耳闪到旁边货摊旁,侧过身去。这车正是来安平府路上跟随的车队里那辆豪华马车,没了随行带刀护卫,她一时还没记起来。
她未见过车中之人,不知是怎样一个人。
一时好奇,洛余光偷偷打量。马车驶进驿栈前院,在前堂台阶前停稳,里面下来一个男子。
男子身形俊美,头戴金冠,嵌翡翠东珠,鼻梁高挺,嘴唇淡薄,下颌微扬,上有浅浅青须,是个三十上下的英俊男子。内嵌白色长衣,外披天青色背夹,外罩青绡,月白色腰带镶金攒玉。行走间广袖翩翩,长裾曳地。看风姿气度俨然是个翩翩佳公子,全然没有商人的精明世故。
洛先前洗衣时就在奇怪那薄薄的轻绡有何用处,看如今这男子风仪才懂了。也只有那轻如云,薄如蝉翼的细绡披在身上,才会无风自动,成就宛如仙人的飘逸身姿。
没想到这马车中人就是住在驿栈里的贵人,洛不禁好奇如此风姿卓然的人怎会那般挑剔为难人。
听妇人说这贵人不是中原国人,乃是梁国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
洛在驿栈陪妇人闲坐时听前堂客人们议论过,说梁国十分富庶,常有中原国人偷渡梁水,去梁国谋生。还有专门的偷渡船,专做帮人偷渡的生意。
她倒三分动心,想着也许可以带小耳去梁国生活。
顺遂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端午已至,宜祈福驱邪除秽。
接近正午,洛叩响富源驿栈后门。
妇人来开门,接过木盆,让她进去。
两人已十分熟络,惯常也会坐坐聊聊闲话,店里其他人亦已习以为常。
今日妇人却让她上楼去领赏。说是端午祈福,贵人规矩要赏赐下人,图个吉祥。
“可我不是你店里的人,怎地也有赏赐,阿姊莫不是听岔了。”
“怎会?”妇人嗔道:“贵人那里专门吩咐下的名单,上面有你。我家翁特别嘱咐我的,快去,小耳我帮你看着,不要让贵人久等。”
洛隐约有些不安,却没有头绪。嘱咐小耳安心等她回来,走进二进内院,楼梯口有侍从,问明是洗衣女来领赏的,便放她上楼。
洛上去二楼,迎面一挂珠帘,里面一张案台,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看衣着应是管事之类。
“进来!”里面吩咐。
洛低头进去,躬身作礼。
那管事问道:“你是洛女?”
洛低头恭谨答道:“正是,大人。”
“洛女,我有事问你,如今我家主人需一个侍女随侍左右,你可愿意?”
洛惊讶抬头,那管事一脸平常。
这时她才注意到这房间装饰堪称奢华,琉璃灯盏、镂花窗棂、描金梁柱等等,大约王家宫殿亦不过如此。一架锦绣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隔着细纱隐约可见那边窗前案几后坐着一个人,头戴高冠,姿态卓然。
“咳!”那管事低咳一声。
洛慌忙低头,嗫嚅道:“我……不知你家主人为何要小女做他侍女?洛出身荒野之地,不懂规矩,恐怕冲撞了贵人。”
那管事似意外洛有此一问,瞟了一眼屏风那头。
“这你却不必知道。总之,我家主人身份尊贵,能随侍在他左右乃是你天大的福分,你可要想清楚,仔细回答。”
洛两手握拳,紧张地微微颤抖,小心回道:“贵人恩德,洛实在惶恐,可否容小女回去商量,改日再来禀告大人?”
洛不知自己是如何逃下楼,只觉背心汗湿,心口冰凉。
若是为奴为婢,或许吃穿不愁,但亦是再入牢笼。困她一世便罢了,小耳又当如何?
在贵人眼中,她命如蝼蚁,但若是有一丝可能她还是想再争一争。
“我家主人三日后启程。你当知进退……”
那管事最后的话好似催命符,洛这三日如被架在火上,无比煎熬。
因着旁人皆不知谈话内容,洛表面装作无事,仍每日洗衣送衣,却再不敢在驿栈停留,送到门口就走,推辞这几日家中事忙。
第四日一早,洛在街口躲着,果然看见那辆豪华马车在从人簇拥下辘辘而去。她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
贵人已走,洛也没了差事。这一月余,她已存了三钱银子,所以并不着急。这两日和小耳两个不是在街上闲逛,就是去河边捉鱼戏水,宛然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第三日晚上却出了事。
因连日无事,洛就有些懈怠。夜里戌时正,驿栈还在营业,她就和小耳回草棚睡下了。
一个矮胖男子晃出驿栈前堂,想是喝多了转错方向,拐到马棚外放了水,就晃进草棚。
听见动静再想跑,为时已晚,洛只来得及捂住小耳的嘴,小声叮嘱:“别动别出声。”小耳瞪大眼睛,果然不再动。
那男子看见有空地,就势坐下,斜靠着草垛,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男子嘻嘻抬头,“我说呢,原来真有个人……还是个女人!”男子边说边慢慢爬向洛。洛怕他压到小耳,扑上去,想把男子推倒。那男子被扑倒,却抓住洛的肩榜,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洛来不及思考,就在男子的手探下去的时候,她奋力抽出草垛里藏着的柴刀,砍在男人后脑上。就听见“咔嚓!”骨头脆裂的声音,男子的头重重砸在洛头侧,抽搐两下不动了。
热浆流过她的脖子,洛方才惊醒,颤抖着推开男人,爬到最远的角落缩成一团。草棚里再次安静。
不知过了几时,她感觉有只小手轻轻拍她的头,“小姨,不怕,死人不怕……”,洛紧紧抱住小耳无声痛哭。
这一夜尤其漫长,洛抱着小耳睁眼到天亮。
柴刀是前几日在山上采药捡到的,想是哪个粗心的砍柴人丢的。本想着留着防身,如今成了杀人凶器,亦救了她一命。
她已尽可能清理干净现场,用湿布擦干净地上血迹,尸~体裹着草帘,用草绳困匝结实,与染血的草帘一起藏在树林中,用乱草盖住。若是熬过今日白天无人发现,夜里她就能有时间处理掉尸~体,然后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天亮,洛先把那捆染血的草帘拿斗篷包上,牵着小耳出村,趁早上河边无人把草帘丢进河里。洗干净斗篷,再回村买了些干粮和一个水囊,然后去村外爬上一处山坡。从那里可以望见云来驿栈。若是有人发现尸体,必定大乱,那她和小耳就只能马上钻进山里逃跑。若是无人发现,等到晚上她就能设法毁尸灭迹。
天神护佑,直到天色擦黑,依然没有动静,洛牵着小耳下山进村,去福源驿栈向妇人借了一辆推车,让小耳坐在车上,推车回到云来驿栈后院外。拖出林中捆好的尸~体,抱上车,上面堆上干草,用草绳绕过车板把尸体干草牢牢固定在车板上,
在官兵开始巡逻之前,必须出村。洛让小耳坐在车前,混在人群中推着车走出村口,沿着河往下游走了一段路,停车休息一刻,确定周围无人,她解开草绳,把裹着尸~体的草捆拖下河岸,绑上一块大石,推入河中。
当晚二人就在河边寻了个隐蔽处露宿。
翌日天才亮,洛与小耳推车进村,把车还给富源驿栈的妇人,道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