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将近天黑,小耳玩得累了,被宫侍抱回兰屏殿。姜落独坐厅中,直等到亥时,姬玉才从后院转进来。
“你想带小耳去何处?”姬玉听她辞行,并无意外,走至案后撩袍坐下,自斟了盏冷茶,一口喝下。
两月未见,姜落方觉这位贵公子有些变化,好似玉中生出薄薄云翳。她自不会告知她要带小耳回落英谷,却也不想骗他,遂回道:“随便何处,能安居即可。”
姬玉道:“你自幼生在中原,当知依中原法度,并无女户。你一单身女子,或从贱籍,或从官籍,皆不得自主。况还有小耳,你也看到她在宫中十分自在,若再与你流离乡野,你可想过她会如何。”
姜落心中一沉,垂眸道:“公子曾许我户籍。”
“是,”姬玉说道:“我确曾许你户籍。若你愿意,明日既可入籍。然你莫忘了,自百年前,中原国就有女子十八未嫁,官媒上门指婚的法令。你还能自由几时?”
姜落垂首,默不作声。
姬玉看她片刻,方道:“你暂且回去,给你三日,想想到底所求为何。”
姜落警觉抬头,问道:“公子此话何意?”
“我既救你一次,亦能救你两次。”姬玉站起,负手道:“洛女,你虽出身低微,却心志过人。然再大不过天,你能躲去哪里?”
接连两日,小耳皆晨时随姬存来卷勤堂与姜落相见,午时再随姬存回兰屏殿。
姜落碍于身份,只能与小耳在后堂,或去后院小厨煮些汤水。小耳似还在气恼公孙了,没事就坐在中庭里旁听他讲课,不时插上几句,刻意炫耀。她确博闻强记,应答流利无不正确。只一门之隔,堂中之人自能听到。公孙了竟未出声斥责,也可算宽厚长者。
这日即是三日之期。午后,姜落才与于常在厅中收整浣衣间送来的衣物,就听前院门响,随后一阵嘈杂脚步之声,还有人在大声叫嚷。两人惊得对视一眼,于常抱起衣服,拉起姜落就往东厢里跑,”快,躲起来!”姜落还没反应过来,被拉个趔趄。躲在姬玉房中确比别处安全。
于常拉着姜落绕过屏风,躲进后面净房,自己抱着衣服才跑出来,房门就被大力推开。领头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禁卫,“你是……”还未等他问完,后面鱼贯而入,涌进一群禁卫,其中就有至道,他在中间,被周围几人护着,背上伏着一人,虽看不见脸,但从衣着发饰一看就知正是姬玉。
“这、这是怎么了?”于常骇然问道。却无人理他,被领头一人推至一旁。
几人帮着至道七手八脚,将姬玉小心放于榻上。其间,姬玉不曾发出一声,但从衣物破损程度就可猜测伤势不轻。于常战战凑上去,姬玉双眼紧闭,脸色煞白,额头沁汗,和着灰土,浸成斑斑泥水。
“公子……”于常试着叫一声,却无回应。扫到前襟暗色血迹,他再忍不住崩出泪来。
至道却抬头瞪他,低声吼道:“哭什么!还不去拿水来与公子擦洗。”
于常被骂醒,总算回神,抹把泪跑去净房。姜落听外面吵闹也不敢偷看,见于常进来取水,便凑上去,看他仓皇神色,心中一沉,轻拉他手臂,低声问道:“出了何事?”于常身子一抖,看见是姜落才想起这里还藏了个人。
“公子他……”才出口,于常便要哭出声了,憋了口气,才低声道:“公子受伤,被抬回来的。恐怕不好。”说罢,抬手抹了把泪,端水出去。
姜落亦有些慌张,却只能退回暗处细听外面动静。再乱了一阵,一阵杂乱脚步之后,屋中安静下来。于常进来换水,姜落问过屋中已无外人,遂随他出去。
姬玉仰面平躺在卧榻上,外衣已被除去,只着了白色里衣。男女有别,姜落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看血迹都在四肢,似是擦伤,若是外伤倒无碍,若是伤了内腑……
“是昏迷了吗?怎么伤的?”她轻声问于常,“可传了医士?”
“说是摔马。”于常低声回道:“医士片刻就到。”
姜落轻轻点头,在此处也是无用,再看了一眼姬玉面色,交代于常一声,退了出去。在厅中等了片刻,前院有人穿堂进来。远远看他手拎药箱,知是医士,她便转身绕过屏风走进后院小厨。
燃起灶火,取水烧上一罐热水,姜落静静坐在灶旁,看着灶火,有些恍神。
再等了一刻功夫,水开,倒满水壶,姜落提壶出去。进到东厢,医士已然走了。屋中只有姬玉与于常二人。姬玉已醒了,听见动静,扭头看她。
姜落看他面色虽差,但目光澄明安定,暗松一口气,垂眸过去问道:“公子可是口渴?”
将水壶放在榻旁小几上,才听姬玉回道:“给我倒一杯水。”听声音嘶哑,确似许久不曾喝水。
于常又对姜落道:“我还要去给公子拿药,你暂在此处守着公子。我马上回来。”
姜落点头答应。于常遂起身出去。
姜落跪坐榻旁,取几上玉杯,倒了半杯温水,才送过去,就知不妥。姬玉平躺着,虽盖了锦被,却露出受伤的四肢,肘上、膝上与脚踝皆敷了绑带,两手想是被缰绳所伤,手掌也薄薄包扎着。这般应无法自行握杯喝水。
“这……”姜落捧杯等了片刻,姬玉亦无动作。她抬眸看姬玉,试探道:“公子打算如何喝水?”
姬玉似嫌弃般,瞪她一眼,道:“扶我起来。”
正此时,就听外面脚步轻响,房门被推开,姜落以为是于常回来,还在好奇为何如此之快,转头问道:“你怎……”却见进来的是个中年华服男子。正迟疑间,就听姬玉说道:“王上。”
姜落吓得手上一抖,随后手上一轻,玉杯被姬玉接过,放至几上。
姬玉艰难坐起,低声对姜落道:“你出去。”姜落慌张看一眼姬玉,读懂其中警告之意,忙躬身站起,埋头快步出去。
“站住!”二字不高不低,却如惊雷轰在姜落头顶。她垂头看着脚尖,只觉后脖微凉。
姬甫走近两步,仔细打量姜落,忽然喝道:“你是女子!好大胆……”
“王上,她是我的内侍。”姬玉沉着打断姬甫的责问,“李夫人听闻我受伤特遣了这女侍来服侍我。”
姬甫看向他,凤目微睁,“即是女侍,为何扮作男子?”
“回王上,卷勤堂素无女侍。我为免麻烦特让她作男子打扮。”姬玉躬身答话,发出一声闷哼,手抚腰肋忍痛道:“王上若要责问,请明日再来。请恕儿臣怠慢,今日恐无力应答。”
姬甫再看姜落一眼,走至姬玉榻旁,宽慰道:“玉儿受伤,本王自是担心。我已问过医士,虽伤了脚踝,但并无大碍,将养两月即可痊愈。”说罢席地坐下,伸手要拉姬玉被子看他伤处。姬玉却伸手按住被角,道:“王上莫非打算这般就算了?”
姬甫手抓被沿,与姬玉双目对视,暗自较量。一样的玉面凤眸,姬玉再已不似半年前那般隐晦,明目张胆的与他对峙。
姬甫缓缓收回手,抚在膝上,从容答道:“玉儿。你是本王血亲。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说罢回头,问道,“你叫什么?”
姜落又被点到,只得跪地拜下,禀道:“回王上……”
“她单名一个\'洛\'字,是我才取的。”姬玉抢先回道:“你且出去。这里不用你伺候。”
姬甫微微挑眉,道:“宫侍洛,你抬起头来。”
姜落闻言抬头,双眸只看着自己膝头。过了片刻,姬甫才道:“既是李夫人选你来侍候玉儿,你就小心侍候。下去吧。”
姜落闻言再次拜下,而后起身退出,合上房门。明明是午后艳阳,她却打了个冷战。后背一层冷汗。
厅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名寺人。中庭更有几名禁卫扶刀而立。
姜落不敢乱走,想了片刻,退回后院小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