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五月端午,这日沙城依惯例不关城门,方便附近村民赶早市,进城采买祭祀用品。
子时刚过,郡守府后院墙翻出一道黑影。姜落早看好路线,沿墙疾走,至一街之隔的一处驿栈。伙计睡眼惺忪,带她至后院马棚,姜落付了酬金,牵马走出驿栈侧门,跃上马背,策马离去。
出西门,往西北,沿官道再行大约一百五十里,即至木石城。此时已过寅时,官道上三三两两行人,多为男子,有挑担背包,或扛耙持铲,应是去附近做工或自耕自种。城门依旧无人值守,看似来去自由。
姜落心有余悸,未敢直接进城,在城门附近放松缰绳,任马低头啃食青草,默默观察城门过往行人。
稍时,果未令她失望。一位灰衣老者拉着一辆空板车从城里出来。姜落等他走上官道,打马跟上,仔细看过正是那日借车的老者,遂不再迟疑,赶上老者,跳下马,躬身作礼,问道:“老人家可还记得我?”
老者撑起腰,拢开眼前稀疏白发,看了片刻,似是才忆起她是何人,恍然道:“原来是你。”
姜落点头,有礼道:“上次还未谢过老人家借车之情。今日特来道谢。”
老者讷讷摆手,“不值一谢,不值一谢。女君送我的那块玉十分贵重。老朽是赚到了。”
“那玉确是好玉,”姜落问道:“请问老人家如何知道他贵重,可是已将它卖与他人?”
“这……”老者低头踌躇片刻,才嗫嚅道:“不瞒女君,我已将玉换了两担穗谷。”
姜落早有所料,遂问道:“老人家,那日情急,我不得已将玉抵与你。我今日来是想用银两赎回那玉。不知老人家可否告知现在玉在何人手中?”
老者却面露为难。姜落会意,递上二钱碎银。老者慌忙两手接住,面色一转,殷勤说道:“这如何使得,那人就在城中,我领女君前去便是。”
姜落略一迟疑,执手道:“如此,有劳老人家。”
姜落将罩脸的头巾往上拉至眼下,牵马随老者进入城门。过往行人虽衣衫褴褛者居多,亦有略齐整的平民货郎。想是今日端午节庆,纵是匪窝亦有人来此赶集做生意。她混在人群中低头默默走路,时时警惕周围动静,未见持械匪类,心下稍安。
行至上回遇到老者的旧铺门口,老者停下转头道:“门前人多,女君牵马不便,不若到老朽家中暂等片刻,我去寻买家来此与女君相见?”
姜落向旧铺破门里望去,穿过前堂,里面是空空的中庭院落,遂道:“如此,有劳。”
老者在前引路,姜落牵马进去。中庭院中,一角地方堆着些杂树木柴,想是老者平日便做的木柴买卖。另一边地上堆着些破旧家什,一根晾衣绳两头拴着前后院的梁柱。上面悬着两件旧衣,还有一件女子的素色小衣。
老者躬身说道:“女君且在院中稍待,老朽去去就回。”
姜落点头,才要说话就听见后堂唯一一间关门的侧房里有动静,“这是……”姜落叫住老者,眼神示意那边,老头却不在意道:“女君勿怪,是贱妻在发脾气。不必理会。”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姜落看老者出门下阶,往左拐去。街上行人来来去去,无人往里多看一眼。
过了大约一刻,自那侧房中传出□□之声,渐渐急迫,更掺杂咒骂之语。听声音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她终究不能袖手旁观,过去抬起门栓,推开房门。
迎面一股血腥之气,姜落不禁停步,待双眸适应屋中昏暗,方才看清房中央地上一块门板上躺着一位女子。女子仰躺在一层茅草上,腹部高高隆起,下身赤/裸。又一声尖锐的痛呼,女子曲起木柴般枯瘦的双腿,无力挣扎。
竟是一位将要临盆的孕妇。姜落只觉头皮发麻,牙齿打颤。那女子一头乌发纠结成麻,面上汗与泪和着沉诟,污迹斑斑,但仍可见肌肤紧致,年纪尚青。战乱时艰,老夫少妻并不罕见,然产妇被如此虐待却是她平生仅见。
约过两刻,院中响起脚步声,更有一声马嘶。姜落才将出生的小儿用撕下的里衣下摆裹好。转头看那女人无声无息地平躺着,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屋中食水全无,若要她活,只怕要废一番心思。
砰!砰!砰!有人砸门,斥骂道:“里面的快出来!莫惹得大爷不高兴,等我闯进去打断你的双腿!”
“大爷,轻些,且可怜我的门!”这低声求饶的正是那老者。
怀中小儿似被打扰,皱脸要哭,姜落忙轻拍慢摇。小儿乖巧合上小嘴,一双眼明亮如琉璃,定定看着她。
陡然生出无尽悲伤,姜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才将泪水咽下。她将小儿轻轻放在女人身侧,起身过去,抬起门栓。门被撞开,随门扇跌进来一名年轻男子。他手执短棍,黒巾包头,一看便知是个匪众里的末流跟班。
“你……”那男子才要翻脸咒骂,就被屋中情形吓得转身飞跑出去,连骂晦气。
姜落稍整面巾衣衫,走出去,随手合上房门。院中立着五人。一个方才闯进门的匪徒,正在墙下泼水除晦。一个匪首澄卫,立在小院正中,面色不豫。他身后立着两名布衣持刀匪徒,倒站得规矩。檐下躲着那老者。他依墙而立,见姜落出来,嘴唇微动,似有期冀又似畏惧。
“孩子已然降生,母女平安。”姜落忍下愤怒,对老者说道:“你且煮些热汤与她喝下。我去寻些药草回来。她身体太弱,若不好生调养拖不过三日。”
“呸!”还未等老者回话,那末流跟班又冲过来,头上滴着水,指点姜落怒骂:“你这贱妇,如今还在嚣张。大头领在此,还不跪地求饶,小心你的狗命!”
姜落却未理会他的言语,转向院中央的澄卫,执手作礼,扬声道:“恭喜大头领,威风更胜从前。难怪不做官军,甘愿做个匪首。落听闻便是西戎武士亦不会屠杀孕妇幼子。如今屋中正有一大一小需要救治。请问大头领当真打算二次劫我,任里面二人自生自灭?”
澄卫眸色黑沉,姜落讥讽之意如此明显,他自是听懂了。
“女人,不要以为你是监军的人,便能在此放肆。”澄卫冷冷道:“上回我看在姬玉面上放你一次。今日你再到此,便是挑衅。我澄卫若放你安然离去,岂不被众人耻笑?”
姜落道:“大头领,我今日来此,只为寻上回抵给这老者的玉圭。惊动你的可不是我。若说挑衅更是无稽之谈。我现在只想救治屋中产妇,若大头领仍存一丝善念,就请暂放我回去取些药草再来。如今产妇危在旦夕,实不能再耽搁。”
那老者被姜落揭穿,垂头缩肩,不敢言语。正此时,街上一声马嘶,一名匪徒跳下马背,跃上台阶,冲进前堂,手指城门方向,朝院中喊道:“大头领,大岳军队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