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沈玄清招手,示意小清溪转道离开,还未走两步,就听到亭内又另外一人的声音传来。
“凡之,你莫要见怪,咱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你当知道业成,他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你两句,你万莫着恼。”
沈玄清闻言脚下一停,回身去细看,见那亭内栏杆上围坐三人,还有一个在坐在入口处的石凳上,约莫是在赏景喝茶。
在亭子的东南角里还站着个笔挺的削瘦青年,若不细看这青年几乎淹没在黑红柱子的阴影里。
“诸位,凡之失礼,且去更衣。”
沈玄清见那削瘦青年拱手从那暗处转出,才看清,原来那青年头发衣服俱湿,细看之下,额前碎发还不时滴答这水珠,青年却仿佛无事一般,面上不恼不怒,毫无窘态。
“宋公子,你还未向我道歉,如何走得?”
是最开始嘲讽宋凡之的那位叫业成的男子。
宋凡之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郑公子这是何意?”
那郑业成一下站起,一撩长袍,一脚踩在石凳上,一只手拍了拍抬起的大腿,冷着脸道:“今日,只要宋公子从我□□钻过,我便信你是诚心道歉,咱们俩的恩怨便就此作罢!”
那叫宋凡之的青年听了这话,也不如何恼怒,只是无甚表情转身就走。
之前那拉偏架的青年此刻站了起来,拦住宋凡之的去路,笑着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凡之,你也知道业成的脾气,此处不过咱们几人,咱们绝不往外说,不若你就按他说的做,好好了却了这桩恩怨,也省了以后的麻烦。”
那叫宋凡之的青年,听了此话,一直无喜无悲的脸上,冷意陡生,盯着拉偏架的青年问道:“你把我骗来此处,只为这个?”
那青年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头道:“我也是为你好。”
那郑业成见宋凡之不动,冷哼一声,又道:“姓宋的,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示意另外两人去按住宋凡之。
另外两个少年身高体壮,两人从两边夹击,不待宋凡之挣扎,人就已经牢牢抓住了。
沈玄清皱着眉,用眼神示意小清溪。
郑业成正跨起腿,忽听见有丫环急急的高呼:“哪位是郑业成公子?那边亭子里有位貌美的小姐晕过去了,相府的王小姐传话让寻郑公子过去。”
那郑公子愣了一瞬,急问道:“可知是谁家的小姐?因何晕的?”
那丫环急道:“那边已是乱成一团,奴婢只是被喊来代为传话,实在不知具体因由,不过,既让喊郑公子去,想来是郑家小姐,郑公子快随我去吧。”
那郑公子听了丫环的话,内心交战片刻,咬了咬牙,回头朝宋凡之道:“今日算你好运,且饶了你这一遭!”
说完不再犹豫,由丫环引着去了。
待一众人都离开,宋凡之才理了理头发,解开外袍,拿在手上下山去了。
待行至半山,忽从背着的山洞里转出一湖蓝色衣衫的女子。
因此处背光,宋凡之只能看见那女子面容大约娇好,却脸色不善,手里握着一柄小小的木质团扇。
那女子把那团扇一横,抵在山石上,如剑一般拦住了宋凡之的去路。
此处山径极窄,又在拐角,宋凡之被这么一拦,就断了去路,只得停步站住。
之前隔得远,沈玄清只觉得他瘦了些,现在宋凡之脱了外袍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更显的他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全然不似记忆中健壮。
少年眉头微皱,言语里多了几分不客气。
“让开。”
沈玄清非但没让,反似提剑般提着的团扇,上前一步逼问道:“你为何不接我的拜帖?”
宋凡之以为是哪家小姐,不顾礼数在这里拦堵自己,也并不言语,只是后退一步,侧身不再看眼前这女子,脸上又恢复到之前那种疏离的不喜不悲。
沈玄清有些恼了,带了几分气又问:“你为何不回我的信?”
宋凡之闻言,愣了半晌,才转头细看一步之遥的女子。
只见女子上半张脸眉似藏锋,眼若寒潭,英气逼人,下半张脸却偏偏鼻如春笋,唇肖海棠,玲珑娇俏,身上湖蓝色的广袖纱裙紧紧掐着腰,风流姿态下又有藏不住的飒爽,一张面容两种意态,一身红装两种感觉,似柔还刚,似怒还娇。
宋凡之心念电闪间想到一个可能。
可过了半晌还是冷声道:“我并不认识小姐。”
说罢,也不等沈玄清回答,返身向上山凉亭里走去。
沈玄清气的差点把个团扇折成两段,忍了又忍,暗骂了两声混蛋,才再跟上去,可凉亭里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沈玄清凭栏四望,到底没有找着人,又想着这么些年世事无常,他孤身一人多有不易,无奈只得叹息一声,想着自己已经回京,来日方长,再做打算就是。
宋凡之待女子走后才从一隐蔽处转出,身上挂着湿漉漉的衣服,忍了半日的两个喷嚏终究没有打出来。
这位公孙夫人,先皇叔遗孀,当真是有本事。
既请的动三朝元老相府的小姐,又请的来当朝新贵郑尚书的公子,还有自己这独木难支的右将军独子,和刚入上京的左将军家眷。
这四方,彼此都不对付,在朝堂上都彼此没有好脸色,却能相安无事的在这九鹭山庄欢聚一堂,真是讽刺。
自今年陈景国战陈国战败以后,当今集左右两军于上的心思再没了遮掩,捧起了兵部尚书郑家,左军领袖被幽静,右军自父亲死后就内斗不休,这几年下来军心早散了,难成气候。
圣上对郑家的荣宠却日盛一日,郑启德年初升任兵部尚书,儿子郑业明打了败战也安稳退任禁军统领,今日郑业成的作为就是郑家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只怕圣上要动手了。
在外人看来,自己是皇帝外甥,右军领袖,实际内里如何,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如今局势,外有圣上收权,内有一众叔伯内讧不休,自己这几年可谓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也不过堪堪在这虎狼窝里保住性命。
终究是势单力薄了些。
正当宋凡之换好衣服打算告辞之际,有公孙府的小厮来寻,说是公孙夫人有请。
也算意料之中了,自父亲去世,公孙府上就和右将军府断了往来,这次特特送了请帖必是有事相找。
宋凡之理了理形容,举步跟上,不多时就被引到一僻静厅堂。
厅堂上公孙夫人正与一年轻侍卫旁若无人的说笑,直到侍女提醒才收起笑意,朝宋凡之招手,示意他进来。
宋凡之就像未见之前一幕,客客气气的见礼。
公孙夫人随口说了几句不甚走心夸奖,才提起正事。
公孙夫人的意思是,宋凡之已经是弱冠之龄,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若是有哪家心仪的女子,不防说来,自有长辈操持。
如今局势,圣上绝无可能任由自己选一门亲事当做助力,那就只有太后了。
太后这些年虽则对自己也偶有关心,不过总是淡淡的,毕竟自己和长公主并无血缘,可今天为何突然说起自己的亲事了?
宋凡之并未一口回绝,只是说自己无官无职,无阶无品,只怕没有哪家姑娘愿意。
公孙夫人闻言一愣,才想起眼前这位小公子,空占了皇亲的名义,却从未受封,又不能科举,等同白身。
公孙夫人想着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隐晦透露道。
“只需宋公子说个名字,其余的不必担心。”
“皇婶,凡之不明白,为何如此着急?”
公孙夫人见状,屏退左右,才道。
“都是为人母的,我们也不过是受故人之托。”
宋凡之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故人之托,能让太后和公孙夫人放在心里的故人,也只有长公主了...
宋凡之心下自嘲,这么多年,不曾想还要受她的荫蔽。
“皇婶容我两日,两日后我给皇婶答复。”
“一日,明日务必给我个信儿。”
宋凡之点头应下,心里已然确定,皇宫里定有大事发生!
“公孙夫人,您一定要为心儿和雅儿做主!”
宋凡之正想着,忽闻门外有女子呼喊,遂起身告辞。
“沈玄清出手伤人,请公孙夫人主持公道。”
宋凡之起身的动作一顿,转身走到了侧面的屏风后。
公孙夫人捏了捏眉心,不大耐烦处理这些小女娘间的官司,可谁让这一院子的女娘身后都是各个世家,公孙夫人只得打叠起精神将人唤进来。
几个小女娘叽叽喳喳说了半日,公孙夫人总算明白了这其间关窍。
小姐们偶有口角是小事,只是此事牵扯了相国府小小姐和左将军家那位魔王。
相国府的小小姐她也算打小看着长大的,千娇万宠,要星星不给月亮,确实是骄纵跋扈了些。
这位将军府的魔王,外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进京不过一月,打了皇嫂家的孙儿,折断郑尚书家的幺儿的胳膊,更是让那位相府表小姐芳心暗许。
得,谁也得罪不起,和稀泥吧。
公孙夫人看着独自一个站着,自进来没说过一句话的沈玄清问道。
“沈小姐呢,你怎么说?”
沈玄清也不多言,只问了一句。
“可有证据?”
王家小小姐闻言面露得色。
“各家小姐都看到了,是你出手伤人。”
“王小姐确定?”
“字字属实。”
沈玄清毫无恼意,只是向公孙夫人道。
“夫人,我还是那句话,拿出证据。”
公孙夫人略微皱了皱眉头,有些难办,看这沈玄清的样子,这所谓人证恐怕经不住细查,可这事既闹到她这里了,没个结果也难交代。
“都是小姑娘家的玩闹,沈小姐将门虎女,玩闹起来难免失了轻重。”
那王小姐一听公孙夫人说是玩闹,就沉了脸嘴巴撅起老高,什么玩闹,这女煞明明就是出手伤人,如是平时她早叫人把她扔大狱了,王小姐越想越气,正要出言理论,却听到对面沈玄清说话了。
“夫人此话恐怕有失偏颇。”
王小姐本就对着轻拿轻放的结果不满意,如今听沈玄清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是气上加气,忍不住一步上前瞪向沈玄清。
“公孙夫人都已经偏向你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还没不乐意,你倒先装起来了!”
沈玄清看着对面气鼓鼓的小姑娘竟然还能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一副对这些女娘的无理取闹无可奈何的模样。
“王小姐那你倒说说我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伤人?”
这副犹如大人看孩子的模样,简直让往小姐气疯了,于是在沈玄清问出为何伤人的时候,马上还嘴。
“自然是因为你那无能的爹!心儿、雅儿不过实话实说,你就如此欺负她们,还有没有王法!”
叫心儿的小姐听完王小姐的话,回身扑到婢女怀里哀哀低哭起来,雅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头扑到公孙夫人脚下求公孙夫人做主。
沈玄清闻言也一下冷了脸。
“王小姐竟然还知道王法?闺阁女子擅议朝政可有王法?公然侮辱诽谤当朝一品大员可有王法?无端擅自揣测上意可有王法?”
公孙夫人本想和稀泥,可听到这里也知事情的严重,一掌拍在手边的桌案上,厉声道。
“够了!”
心儿、雅儿见状一下止住了嚎哭,连本打算继续口出狂言的王小姐也一下失了声,看向公孙夫人的眼里慢慢聚集起了雾气。
只有沈玄清不惧不怕,只是站在那里清冷冷望着公孙夫人。
公孙夫人镇住下面的各家小姐之后,又换上一副慈爱平和的模样。
“行了,我也听明白了,此事双方都有错,就此打住。”
王小姐气不过,犹自质问,“心儿和雅儿就白白被打了不成?”
沈玄清也不看她只是凉凉道:“若是嘴贱,被人打死也是活该。”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公孙夫人忙开了口。
“出手伤人终究是不对,宋小姐该给两位小姐道个歉。”
沈玄清看着上首的公孙夫人脸上露出讽刺。
“夫人各打五十大板还是算了吧。”
言罢,沈玄清环视了一圈娇小姐们,摇着头向外走去,一众小姐远远的就让开了路,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公孙夫人倒是未追究,等沈玄清信步离开,又安慰了王小姐半日,等人都走了公孙夫人有些疲累的摆了摆手,也自去休息了。
等公孙夫人走了宋凡之才从屏风后转出,想着刚刚那一场闹剧,轻笑出声。
宋凡之回去就往宫里递了问安的帖子,皇上和太后都只道一切安好,并未诏见。
第二日,宋凡之还是回绝了公孙夫人的好意,又两日,宫里就来了消息,说是议和之事已定,陈宣帝决定送宋凡之去景国当质子。
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宋凡之接了旨,也没怎么伤情,私下里早早谋划起来。
祸兮福所倚,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可知。
又两日宋凡之的册封也下来了,已经死了许多年的宋居寒被封了宁安候,宋凡之被封了宁安世子。
左将军战败的事朝廷里还未论出个结果,陈景和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了下来,除了纳贡金银,景国又指明要右将军独子宋凡之入景为质。
消息就像了翅膀,没两日已传遍上京。
沈玄清听得消息的时候,人正在东市看鞭。
在北境时,她便听闻东市里藏着一位铸鞭的老师傅,能在极好的蟒皮软鞭里藏上铸的极硬的精铁。
如此外柔内刚,威力自是非比寻常。
沈玄清自小跟着父亲学沈家枪,后来因着自己是女子,才改练了这易藏于身的软鞭。
几年下来一尾软鞭也练的有了几分造诣,因此,平时皆随身缠着一尾软鞭。
这日,沈玄清听那草上飞寻得了这位师傅,且这位师傅手上正有一尾鞭要成,于是一早就随他去了铺子里。
草上飞是她在回京路上救下的,说是救下不如说是买下的,当时她在客栈吃饭,见着个少年被押这毒打,一问才知,这少年趁夜里无人,偷喝了店里的三十年陈酿,醉倒在酒缸旁,一早被店里伙计发现,押着要送官。
沈玄清见少年酒还未醒,脸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嘴里还兀自嘟囔,“好酒,好酒,这顿打不算白挨,不白挨。”
沈玄清见他生的清俊,人又有趣洒脱,很是合她的胃口,于是就替他掏了价值不菲的酒钱。
后来这人无意知道了府里藏了许多好酒,她就被这酒鬼黏上了,仗着自己轻功了得,时常替她办事,换两顿好酒。
两人正与师傅商谈,就听得隔壁茶摊的脚夫愤恨难平的说着什么,说道激动处竟摔了手上茶碗。
沈玄清忍不住侧首去看,只见那茶摊里坐满了人,看装扮,皆是些贩夫走卒,此时,这些汉子有人义愤填膺,扼腕痛惜,大骂奸相当道,国将不国!
沈玄清侧耳细听之下才知,今日一早京兆府发了告示,说是和谈议定,岁供十年。
有人唉声叹气,金银珠宝要送去景国不知凡几,只怕这赋税还要涨。
有人郁郁难平,景国竟然指定要让右将军独子入景国为质。
也有说起旧时,右将军在北境戍边数十年,宽厚亲民,抵挡住了不知多少次景国铁蹄,甚至有一次差点一箭取了景国皇帝的狗头,真是一代忠臣良将。
那戏文里都讲了,右将军精忠爱国为奸党所害,长公主为夫伸冤跪死宫门,如今这右将军的独子却要去景国为质,当真是苍天无言,戕害忠良!
沈玄清听罢,当即连这极难得的软鞭也顾不得了,撇下草上飞,急急飞身上马,朝右将军府策马狂奔而去。
在右将军府门下等了半日,还未见到宋凡之,却来了个须发半百的老头,那老头右脚微跛,行走间却威风不减,见门口是个半大的女娃娃,登时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姓沈的莫要欺人太甚!”
“真当我们右将军府无人?竟让个不晓事的女娃娃上门看咱们的笑话。”
“沈老儿打了败仗,竟然我们将军的独子去那景国为质,他若不是个怂货软蛋,自该请命把他儿子送去,换了我家公子!”
“好个沽名钓誉、不知廉耻的老货!”
沈玄清初时尚不解其意,只念着这老头似是行伍之人,不与他计较,听到后来却是心下一暗,才知是自己一时着急,惹出此番事来。
这几年左右将军府早已是势同水火,自己如今听了信儿一时情急未做思量,就急急赶来,确实有落井下石看笑话之嫌,何况此人所说也是实情,纵使此次战败因由未必在父亲,可战败却是事实。
于是,索性站着由着老头骂了半晌。
老头见这姑娘,不言不语由着自己训斥也不辩驳,渐渐也住了声,一甩袖进去了。
沈玄清又请门房再报,请宋凡之一见,那门房内几个仆人皆对她怒目相视,却也不敢不报。
又等了片刻,陆续有着武将服饰的人来,见门口站着个姑娘,有知道是左将军府小姐的,对她是横眉冷眼,怒目而视,更有甚者,几乎唾面而走。
不一时,有仆人来报,说是世子今日不见客,请姑娘不必再等。
沈玄清心知今日是见不着宋凡之了,恹恹的打马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