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好多血。
血顺着白色的墙流淌,像能流尽一个人的所有血液。
被钉在墙上的身体若不是还有些形状,甚至不太像是人。
若不是还有些微弱呼吸,也不太像活着。
十八枚钉子把他从头钉到脚,喉咙上眉心上的钉子细长,其余十六枚极粗。钉破处皮肤撕裂见骨,血不停流出,干涸的血迹已是深紫发黑,层层叠叠遮得看不出皮肤本色。血腥气混着腐臭的味道,男子常年白衣不染尘,此刻却已是污浊不堪。
顾惜颜看着他,是十足十的陌生:“师父,你平日智计百出永远成竹在胸的样子呢?你永远深不可测的修为呢?怎么会沦落成一滩污血?”
祈不移微微抬眼,额上的血沿着他眉间流下,有些经了他的眼,倒似血泪一般。他直视着顾惜颜,眼中没什么情绪,仿佛这满身血污的不是自己。
“你不说话是觉得我们拿你没办法是吗?”顾惜颜极恨他这般沉默不语,随手一击打在他胸口。祈不移被她这一击打得紧贴在墙上,破碎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并不算大的力气,伤口迸裂流血,舌根一甜眼前阵阵发黑。他半闭上眼,极微弱地喘了几口气,勉强续上了呼吸。
顾惜颜见他苍白脸色,手不由顿住,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祈不移很过了一阵子才重新睁开眼,和她对视片刻,开口低低喊了一声:“颜儿……”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顾惜颜打断他,伸手抓住他已破碎不成样子的衣襟,“我父亲与你相交千年,你怎么对他下得了手?就为了要窃我父亲的神器吗?那绝世门又碍到你什么,为何要灭我家满门?”
“为何又要假借故友之名收留才四岁的我?是因为没得到神器吗?”
祈不移被她摇晃得有些头晕,随着身体的晃动,喉咙被钉的伤口再度裂开,流血冲开本来有些弥合的破裂处,使他连声音都难以发出。他轻声咳了几下,只觉气息从喉管溢出,更带走本已奄奄的生机。
“你说话啊!”顾惜颜拽着他愤愤喊道,“你不说话是无话可说吗?是心虚吗?”
“……是漏气。”祈不移从齿间发出声音。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喷出一口血,头再次垂下,几乎气息全无。
顾惜颜大惊,祈不移被关在绝世门阵内这间囚室已有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并没有涉足此处,但这人的消息一直有传到她耳边。说他被毁了元婴,一身修为被废得干干净净;说他经脉全断筋骨尽碎,整个人几乎被碾碎了又长起来;说在他身上没有发现这两三千年来被盗走抢走的法宝,无论怎样逼问折磨他也一言不发;说他几度即将死去,若不是怕他一死就彻底没了法宝的下落,广阳等人根本不会护住他最后一点心脉……
她手有些发抖,放开他衣襟探向他胸口,所幸还有一丝温热。毕竟是修真之人,即使修行全废、体内元婴也已被毁,基本就是废人,经过了淬体的身躯也算得上半件法宝,甚至能自我修复至表面完好——当然,内里的损伤,就算用尽天材地宝怕是也恢复不了了。
“师父,你未飞升成仙却活了三千多年,如今元婴已毁,怕是更活不了多久。”顾惜颜手向上去,直接拔掉祈不移喉间长钉,“你有什么遗愿不妨说给我听,师徒一场,我也许可以帮你完成一二。”
那枚钉子钉在喉间太久,部分已和血肉长在一起,即使顾惜颜动作轻柔,祈不移也不由身体向前,脖颈间渗出大量鲜血。
顾惜颜随身带着药囊,极为习惯地掏出伤药给他涂上。祈不移身体极差,吐血晕倒家常便饭,也经常莫名其妙皮肤裂开流血,师徒二人在一起十几年,这一套动作真是做得极熟。
祈不移眼中带了几分笑意,喉咙间已经好了许多,便开口道:“我愿世间再无妖魔,愿凡人修真者都能平安生活——这,靠你完成了。”
“一二也可,三四也好,若完成十分,为师死也无憾。”
顾惜颜瞬间怔住,随即大怒:“祈不移!你就是看我对你下不了手是吗!”
她把手里的药囊重重砸出,扔在祈不移身上。药囊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里面的药多非凡品,部分是她这些年跟在他身边行走城市村镇,找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配的;部分是祈不移所有,平素由她保管。
祈不移的笑仿佛是嘲讽她,嘲讽她嘴上说得硬,却随身带着他的药;嘲讽她背负着灭门大仇,却连杀他都不肯——甚至还要救下他。
是的,救下他。广阳等人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从祈不移口中得到法宝下落,心下不耐烦,是想杀了他试试能不能爆出法器——虽说芥子空间并不会随着主人死亡而现行,反而会隐匿消失。但芥子空间无法容纳下神器,搞不好祈不移用了什么方法藏到身体里也说不定。
尽管祈不移身体完全被他们搜遍,骨骼一寸寸碾过去,连头颅都被破碎搜寻。不过仙魔之战以后人间灵气魔气混合,修真者连仙器都难以驱动,更无人知晓神器如何使用如何藏匿。
反正也拿不到法器,诸人索性想杀了祈不移试试。但祈不移修为高不可测,境界至少也应有渡劫后期,若非顾惜颜在绝世门故址得到传承,将祈不移诱至绝世阵之内,想捉到他都是千难万难。
绝世门杀阵有死阵,顾惜颜却只肯发动囚阵,不肯动手杀他。其余人等最高修为不过元婴期,借助阵法可以伤他身体毁他修为,却无法彻底灭他灵体。
是她对他下不了手。
顾惜颜大怒之后泄了气。她知道的,那日踏入绝世门旧址的瞬间,她就领悟了绝世阵。绝世门占地极广,众山环绕间有一处祭神台,便是死阵所在。只要人入阵再由她发动阵法,便是大罗真仙也得魂飞魄散。
祭神台离此处囚地不远,可她从未想过带他去。
顾惜颜恨恨转身离开,大红衣摆飞起,从祈不移身前拂过,沾上一点血迹,染成一截暗红。
祈不移垂下眼一动不动,他身体已经破败到被顾惜颜随手砸一下都难以承受的程度,待人走后,他不再控制自己,大量的血从身体直接渗出,给暗黑发红的衣服又染上了一层血色。
顾惜颜大踏步出了囚室,回到绝世门正殿。
绝世门在十七年前被灭门,当时发生了什么并无人知晓,只知门主顾寒王与妻子死在祭神台不远处,大半个绝世门被夷为平地,连山头都被削去。
而当时才四岁的顾惜颜躲在父母尸身不远处的小土坡后,未受丝毫伤害。只是可能由于惊吓过度,大病一场醒来已不记得前事。
绝世门是修真门派,门下弟子或一家老小尽在门中,或已了断尘缘不与凡人来往。满门上下死剩顾惜颜一个小小孩童,无人照顾。所幸她当时已经开窍,即使没有记忆也非常人,硬是饥一顿饱一顿流浪到附近镇子上,跟镇上乞儿们一并住在破庙中,直到两年后祈不移寻到她。
绝世门被夷为平地的部分不包括正殿,多年来也有不少修真者甚至凡人想进来寻些宝物,都被笼罩着绝世阵阻住。因此顾惜颜回来时,面对的是近乎完好的正殿,和斜斜毁去一半的其余楼宇院落。
囚住祈不移后,诸修真者审问他,而顾惜颜在重建绝世门。
仙魔大战后三千年间妖魔频出,凡人难以抵挡,为生存往往寻求修真者庇护,因此修真门派所在之地也经常是凡人聚集之处。绝世门未被灭门时凡人还不敢住得太近,灭门后附近一带妖魔极少,竟十分安全,寻常百姓渐渐聚集于此,形成了几处村镇。
顾惜颜这些年本就有一些伙伴和追随者,祈不移不是生病就是神出鬼没,平时并不管她。她自己在之前的两座城中发展出好大势力,大多跟过来入了绝世门。绝世门内灵力充沛,是难得的修真宝地,连附近村镇也得了好处,不少凡人都有些修真资质。她就近收门人弟子,短短半月绝世门内便有了些模样,损毁的建筑也修复得差不多。
当年的修真第一门派,开始渐渐恢复往日荣光。
绝世门正殿本就没受损伤,很快修复完毕,巍峨而气势堂皇。殿外低阶弟子轮班值守,殿内侧厅里,顾惜颜代父收徒的师弟董似然正在安排重建琐事。
他见顾惜颜进来,眼前便是一亮,停下安排:“师姐!”
顾惜颜多少有些神思不属,点头应了声“师弟”,过了会儿才道:“囚室坚固并未被损坏,但相应的耳房院落家具布置都没了,师弟你派人修复下。”
董似然眉头皱起,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最终道了声“好”。
顾惜颜笑了笑:“囚人靠的是阵法,囚室坚固是为了囚仙,那种失去修为的闲杂人等占了囚室反是浪费,不如再做些刑讯之处备些刑具让他受刑去。”
“这倒也可,我以前在黄沙城听说外界有很多酷刑,什么拶刑剥皮凌迟……”董似然说起这个倒有些兴奋,“我去问问详细,附近凡人多为外地迁入,应当见多识广。”
他忍不住开始自己畅想起来:“祈——祈不移是半仙之体,死也死不了的,不妨设水牢用中空的针刺他指尖,让他指尖血无法凝固随时流到水里。有些酷刑还没施展完人就死了,但他就能撑到最后而且就算碎尸万段还能拼回来……”
顾惜颜垂眸勉强笑了下:“那好,就交你去办。”
将那人没于血水之中,让他血时刻流淌,令他血肉破碎,使他无时无刻不痛苦难忍偏又不能失去知觉……
是她想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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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身体几乎脚垂地,使廿一抱起来极为辛苦。他看着眼前被血海淹没的村庄,略微有些头疼。
他刚刚数度调动灵力,现在体内空空荡荡,已不太适合再动法术。但顾惜颜刚刚的攻击调动绝世阵之力,周围临时布下的绝阵也随之消失,此处便可自由进出。这血气冲天的,难免引来野兽甚至妖魔,容易刺激其凶性。
怀里的人偏偏又身受重伤,固然有绝世之力助其疗伤,却也不是能轻易痊愈的,毕竟——那可是穿心之痛。
一时力不从心的廿一低下头,顾惜颜胸口伤处衣裳破开,可见心上疤痕——却是密密麻麻非只一道。廿一微怔,抬手就要扯开她衣襟,看下伤口。
“哪里来的登徒子!”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一名身着鹅黄色衣衫女子飞了过来,同时带着一道灵力劈下。
廿一勉强拔剑招架,由于此刻实在虚弱,被打的退了几步。黄衣女子还欲出手,她身边少年急忙拉住她:“怀玉!住手!”
小少年飞扑过来:“娘!爹……一一……”一声“爹”只发出半个音,就在廿一警告目光下吞了回去。
尽管自家少主认识这小子,怀玉依然没有放下警惕,她一只手拉着小咩,另一只手持剑:“你是何人——”
“你们来得正好。”廿一直接把顾惜颜扔给怀玉,“小咩,会往生咒和驱水术吗?”
虽然高龄五十但最近才开智开始跟着廿一系统学习的小咩一脸懵逼:“那是什么?”
“跟着我念。”廿一指向村庄,“驱水术需要注意方向,我所念方位是你需要驱使水流向的地方,不需要跟着读出来而是要内心驱使,懂吗?”
怀玉跟随顾惜颜修行多年,也算是被小咩看着长大的,深知他心智尚不如三岁幼童,连话都说不完整。她年纪轻轻但好歹也接近筑基,总不能让两个孩子善后,便要自告奋勇。
廿一不知道她心理活动,已经开始一句一句教小咩,而小咩也顺利跟读,一字不错。
其实怀玉到接天镇接小咩出来又带他来此处,一路上已经发现自家少门主好像聪明了许多。但毕竟她着急赶路又修为有限,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御剑带人和担忧门主安危上,实在无暇细想。
她家少门主不过在这凡人镇上停留数日,怎就忽然开了心智?
怀玉又惊又喜之间,二人已清理完村庄。廿一用法术把村民尸体集于一处,道:“他们死状甚惨,即便日后有亲人来寻也不适合探查,你再念遍往生咒,我来烧。”
怀玉心念一动:这少年明显是为避免少门主直接看到和接触尸体,看来他虽戴着面具人又冷冰冰的,但人应该还不错。
冷冰冰的廿一烧完埋灰并运了块山石立了碑,转头看抱着顾惜颜的怀玉,和粘着自己的小咩,不由有些头疼:“这位姑娘……”
“我叫怀玉,绝世门主亲传弟子。”怀玉抽手勉强作了个揖,“请问小公子姓名,怎与我家少门主相熟?”
至于她过来时看到的对方好像要扯门主衣襟那一幕……可能看错了,可能对方年纪小没在意,可能是没见过这种贯穿伤担心门主死掉举止失措……总之这种事说出来对门主名声也不太好,还是先不要提日后跟门主交代便是。
廿一也不在意她的纠结,答道:“你是在接天镇初习瓦舍寻到的小咩吧?在下便是瓦舍舍长,名廿一。”
他顿了顿,目光从依然昏迷着的顾惜颜身上划过:“思念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