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顾惜颜的伤很重又灵力耗费过多，短时间内根本醒不过来。廿一倒是想让他们快些回绝世门，但在场三人没有一个可以平稳御剑带她的，且小咩完全不肯与廿一分开。他无计可施，只好在附近找了间还算干净的院子暂住。
廿一越想越气，拎着小咩出去教了他半天御剑术。
在场有意识的人里小咩修为最高，却是个空有修为什么都不会的小笨蛋。当着怀玉的面廿一又不能掏出仙器来飞，搞得现在无法脱身。
小笨蛋本就有底子能御剑乱飞，现下学起来倒是很快，但依然不太平稳——和修为无关，是他心智不全导致孩童心性，很难长时间凝神静气，依然不满足御剑带人要求。
廿一没办法，他和怀玉两人都还是凡人体质，需要一日三餐需要休息。此刻天近黄昏，就算小咩能带得了人御剑，今日也只能在此住下。
村庄内还有没处理的肉禽蔬菜，廿一只打算歇一歇再收起来烧掉，并不想取用。还好他乾坤戒中向来有大量食物，便拿出来三人一起食用。
怀玉对他极为好奇，她不过二十出头，拜入绝世门下倒已有十五年。从小女孩时起就常常照顾这位少门主，至此她已是妙龄，小咩却还懵懂不知世事。顾惜颜对儿子一贯溺爱，从不见她发愁或去想办法为其开智。门中偶有闲言碎语，道是这孩子出生便少了识魂，怕是永远如幼儿一般，无法具有心智。
这怎么他下山一趟就话也说得明白法术也学得会了，跟他说话他也明显听得懂甚至还会回答。怀玉看着贴在廿一身边和廿一你一口我一口的小咩，深觉原因应该就在这面具少年身上。
这不过炼气期的小少年是怎么做到的？总不成是因为外表年龄相仿？
怀玉这不好问，廿一却不打算再多停留满足她的好奇心，对小咩道：“瓦舍事情很多，小咩你在这里陪你娘亲，我先回去如何？”
小咩摇头，拉着他衣角：“一一不要走。”
两人今日下午已经拉扯若干回，廿一轻叹了口气：“我肯定是要回瓦舍的，而你娘醒了你也要跟她回绝世门，多待这么一天半日的也没什么意义。”
“我跟一一、回瓦舍。”小咩认真道。
廿一失笑：“那你今日跟怀玉姑娘离开瓦舍做什么？”
“来找娘和你啊。”小咩想也不想回道。
这小家伙不止有了心智，居然还有了点心眼。廿一苦笑摇头：“你娘会让你跟外人一起去陌生地方吗？”
“一一不是外人，而且……娘也一起去瓦舍不就好了。”小咩安排完还侧头问怀玉，“怀玉你也一起，瓦舍很大。”
“你倒不客气。”廿一敲他脑袋，“我瓦舍小庙，可容不下大佛。”
怀玉倒是一惊，忙肃然道：“少门主有令，怀玉自当遵从。”
廿一微怔：“等等，顾惜颜还没发话，你二人怎么就安排上了？”
“念公子你有所不知，门主时常不在门中，即便在，也不会要求少门主行踪去向。少门主既然喜欢贵舍，门主定会允他长住。”怀玉解释给他听，“少门主若需我陪侍，我也必当领命，日后难免叨扰公子。”
“你们这么惯着这孩子吗？”廿一扶额。
“少门主是门主唯一的孩子……唯一的亲人。”怀玉轻声道，“门主她经常置身险境，如今日这般重伤是家常便饭。她说她不知哪日可能就死了，只愿少门主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廿一却道：“她与绝世阵共生，这天下怕没什么能杀死她。”
他本性淡薄宽厚，这话却不自觉带上一丝嘲讽。怀玉敏锐地听了出来，心下震惊拍桌而起：“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廿一冲口而出，自己倒也有些吃惊。他闭上眼，很快发觉了自己的怒气来源之一：“抱歉，我只是觉得……贵门主对孩子也有些太过不管不顾了。”
怀玉愕然：“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因此生气，他也不会失言。
廿一在“编个理由骗她”和“直接施法消除她记忆”之间犹豫了一下，忽然听到寝房传来动静：“诶？她醒了。”
他抓起两块糕点，跟在怀玉和小咩身后，慢慢走过去。
“还是没有死啊……”
廿一走到门边就听到这一句，他皱了下眉，站住向内望了眼，有几分犹豫是否该转身离开。
刚睁开眼坐起身的顾惜颜已察觉到他，强打起精神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娘，他是……”小咩几乎冲口而出，廿一想也不想咳了一声，打断他叫爹，“是一一啊娘。”
廿一走进寝房，对顾惜颜拱手一礼：“某是接天镇上小生意人，前几日令郎来镇上游玩，在寒舍住了几日。”
“是小咩的朋友啊。”顾惜颜起身下地，对他一揖，“小咩不晓世情，劳烦公子照顾。”
她言语间看了小咩一眼，她自是极了解儿子，虽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也听出蹊跷。她压下心中疑惑，对廿一道：“在下绝世门顾惜颜，和接天镇倒也算邻居，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念一，思念的念，专一的一。”廿一忙躬身还礼，“顾门主，久仰。”
怀玉只觉两人这客套怎么看都不对劲，但她身份最低，此刻不便插话，只疑惑看着廿一。廿一直起身，只觉肩膀都是僵硬的。他看了眼这明艳女子，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红色衣袂上。
顾惜颜既已醒来，她修为高又仰仗绝世阵，虽气血未恢复倒也很快行动自如。她见眼前少年手里拿着糕点，歉然道：“打扰你用膳了吧，我这里有些饭菜，出去一起用？”
她一个元婴期的人往芥子空间里放食物，说来倒也稀奇。廿一心中暗叹面上不显，举起点心咬了一口，出去继续吃晚饭。
顾惜颜随身带的食物果然精致，廿一夹了两筷子，用面具掩盖住嚼蜡一般的神情。
真正需要吃饭的只有廿一和怀玉，少年和女子胃口也不大，很快吃完。廿一便起身告辞，顾惜颜却道：“此时天色已晚，绝世山脉还是有些危险的，念公子何不休息一夜，明日与我等一起动身？”
廿一头疼。他一个小练气也不好说这有什么危险的根本无所谓，小咩又在旁边贴着他嘟囔着“娘我要跟一一在一起”，他根本拒绝不能，只有点头同意，然后被小咩拉去玩在一起。
顾惜颜看着两人在院子里玩耍的身影发怔，片刻回过神来，侧头低声问道：“怀玉，我晕倒时应该见到的是念……一，他为何会来此处，又为何赶在你之前？”
她读出念一二字，猛地一惊：“他叫什么？念一？念……廿？”
怀玉不明白她念来廿去的并非同一个字，她只能从头讲起，讲她拿着子符到接天镇上初习瓦舍：“那瓦舍好生奇怪，占地极大房舍却不多。我怕少门主被骗，想偷偷进去查探一番，没想到即使有子符指示方向，我竟然也在里面迷了路。”
“更奇怪的是当我想退出时，倒很轻松地出了瓦舍。我敲正门拜访说明来意，对方也并未为难我，叫出少主确认无误就把他交给我……是少主喊着要来找您的。”
顾惜颜双手甚至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如此剧烈以至于她站立不稳，直接跪在了地上，吓得怀玉连忙去扶：“门——”
顾惜颜怕她声音惊动外面，举手想施展禁言术，又怕施展法术惊动院中人，便直接用手捂住怀玉的嘴，声音从牙缝蹦出：“噤声——”
话才出口，便已是泪流满面。
顾惜颜是个极少流泪的人，这些年来无论心下如何痛苦，她也流不出半滴泪来，仿佛一切泪水都在五十年前流尽。
才二十出头的怀玉自然更是从未见过她哭泣——实际上，除了小咩能偶尔使她有些神色变化外，怀玉甚至没见过她脸上有什么表情。顾惜颜永远是淡漠的冷静的，有时候怀玉觉得她甚至是厌世的。
而现在她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整个人在地上缩成一团，却不敢发出声音。她双手紧紧掐着自己，掐到流血也浑然不觉，实在哭到抽搐，她直接咬住自己手臂，咬到血肉模糊也不溢出半点声音。
怀玉简直惊呆了，她傻傻站在一边，也不敢说话。
顾惜颜哭了很久，停止后又调整了会儿，让外表看起来没有异样，方才起身站到窗边。院子里小咩已经玩腻了，坐在石凳上听廿一讲着什么。
她几乎又要落泪，强行控制住自己，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你……甚至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从醒来相见，直到吃过饭他带着小咩去玩，他只扫过她一眼，完全没有视线相接。她刚怀疑时还以为是少年怕生，此刻回想却是痛彻心扉。
“可我想看你。”就这样看着，一直看着，就够了。
顾惜颜看了好一会儿。早已是月明星稀的时候，小咩还精神得很，廿一却已是倦了。他打了个哈欠收起照明的灵气去休息，小尾巴小咩想也不想地跟着他一起去睡。
直到二人从视线消失，顾惜颜方才回到床边坐下，看向怀玉：“你继续说，他说的每个字他的每个表情都不要遗漏。”
廿一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很舒服。以至于他虽然感觉得到天已经大亮，却不想睁眼不想起床，只想赖着放空自己，发呆。
体内灵气充沛，识魂乖乖的融合汇聚不再乱成一团冲击这具破烂身体，洒进屋内的阳光灿烂，耳边箫声安神静气——等等，箫声？
廿一猛地坐起，意识到自己并非梦中。
身边小咩睡得正死，廿一把他从自己身上移开，起床更衣戴上面具，顺着箫声寻了过去。
不远处山上，已换了套红衣的顾惜颜正在吹箫。她手中箫是紫玉制成，看上去玲珑剔透，并非凡品。廿一走得近了，她停住吹奏，对少年笑了笑：“抱歉，是扰你清梦了？”
廿一站定，目光落在紫玉箫上：“这曲子好听，我出来看看。这笛子……挺好看的。”
顾惜颜并不纠正他，反是把箫递过去：“朋友送的，她家祖传的手艺。”
廿一并不伸手去接，只是近处看了一眼，发现是件法宝。他作揖道了声“打扰”，便想转身离开。
“祈小咩天生少了一魂，我这支曲子，是给他安抚魂魄用的。”顾惜颜开口解释道，“对神魂俱全的人而言，这曲子也可调理灵识安魂定魄，并无坏处。”
廿一沉默片刻：“顾门主对令郎挺上心。”
“小咩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顾惜颜盯着他缓缓道，“我确实不知如何能找回他的识魂，他……爹曾说他需要百年时间开神智，我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了三十年，他却连声娘都念不对。”
廿一低下头，不知该怎么搭话。
顾惜颜也不需要他给出回应，只是径自说道：“倒是后来我让他随性而行，放他与外人接触，他反而真有了进步。”
“我不可能陪他一辈子，不如趁着我还有护他周全的能力时，让他自己学着生活。”
“你为什么不可能陪他一辈子？”廿一忽然抬头，与她对视。
顾惜颜一阵晕眩。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眼尾狭长，像是灰蓝色天空掠过的云雀。他眸色浅而清澈，乍一看好像浅得一眼看得出喜怒哀乐，仔细沉进去却是一片虚无。
“我要去陪他——”她冲口而出，浑然忘了准备了一晚的种种应对。
廿一等了片刻，见她竟不往下说，不由疑惑问道：“你要去陪他做什么？”
“我要暗中陪他长大，陪他独立到能自行娶妻生子的程度，我只是他母亲，他要有自己的人生。”顾惜颜为自己捏了把汗，十分强行地把话圆了回去。
廿一歪头想了想：“为人父母，是这样的吗？孩子不能独立强行赶着也要他自己生活？”
“是、是这样的吧？”顾惜颜语气也十分不确定，“我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啊。”
她说完这话，廿一表情明显和缓了许多，还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我看小咩现在状况非常好，想必是他与念公子你投缘，在你身边能够激发神智的缘故。”顾惜颜趁机道，“小咩喜欢你，能否让他在你瓦舍住上一阵？”
“这……”
“我会为他准备借宿的物品及费用的，小咩很乖，不会太打扰到你。”顾惜颜盯着他，表情恳切。
“小咩是很乖，费用什么的也不重要……”
“那我就在此谢过了。”顾惜颜深深一揖，笑逐颜开，“我会派人到瓦舍陪他教导他的，食宿费用一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