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学生岳逊,有要事启奏!”
状元郎这一跪,顿时教朝堂上的气氛为之一滞。众人不由得互相以眼神示意,心中暗道不妙。
金榜题名,状元夸街,这是何等的荣耀。有什么事情能让状元郎连这些都不顾,一定要在今天这日子禀奏陛下与太后娘娘?要知道三鼎甲在授官的时候按惯例入翰林,本朝更是有让状元郎做翰林待诏的传统。状元郎入朝时虽然官卑职小,但若只论面圣的机会,却实在不算少数。
除非……
如今天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平日里多用内宫中的女官太监,外朝官员在内廷面前不免有些式微。莫非是状元郎要禀奏之事与内廷中那一对女官权宦有关,是以甫一面圣便急忙当庭状告,只怕日后失了机会?
不仅朝中众臣这般做想,连陆月寒和宋令璋也有几分这样的猜测。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出了些许不解之意。
——他们两个在朝堂上搅风搅雨威慑群臣不假,但也没做什么劳民伤财的事情罢!这位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即便是有什么冤屈,也不该和他们有关才对。
“学生代幽州广阳郡丰定县父老,为镇南侯鸣冤!”
陆月寒的手微微一颤。
“镇南侯”三个字仿佛晴天一声霹雳,惊得群臣尽皆侧目。岳逊却恍若不觉,只泣拜于地。
“学生幼时,北凉犯边,幸而镇南候率众死守幽州,学生方得活命。家乡父老,多有随侯爷守城之人,皆知侯爷忠义。陛下,太后娘娘,镇南候绝不是叛国犯上之人,谋逆一事必有冤情。求娘娘重查宋沈案!”
岳逊的话语掷地有声,震得朝中众臣面面相觑。陆月寒也下意识向宋令璋看去,正对上宋令璋惊愕的眼神。
这不是他们安排的人!
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曾经的镇南候府,还有人记得宋家的世代戍边。
朝堂一时寂静,却见探花郎也迈步上前,在状元郎身旁屈膝跪地,伏首长拜。
“学生李肃,代修远书院学子,为沈家父子鸣冤!求陛下与娘娘重查宋沈案!”
陆月寒不自觉抿紧了唇。
修远书院……那是她家开设的书院,那是她祖父致仕后为贫家寒门子弟进学所设的书院。彼时她祖父是众望所归的文魁,沈家还是朝中的清流之首,书院中的教师皆是他祖父的门生故旧,书院中的学子所用的衣食笔墨皆是由沈家资助。
后来……
沈家败落之后,书院也大不如前,只有祖父的几个门生还坚持着只收取一点微薄的束脩在书院里教书,再便是依托她父兄的旧友偶尔送些钱粮,勉强维持着书院的运作。
……即使是这样,修远书院也教出来一个探花郎么?
初登金殿的今科进士们神色各异,有人面露赞同,有人面色惶然,唯有跪在大殿中的两个人神色坚定,殊无惧意。
李肃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双手将其高举过顶:“此乃修远书院学子的联名上书,请太后娘娘过目。”
他身边的岳逊同样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此乃丰定县父老的联名上书,请太后娘娘过目。”
金殿中静默了一瞬,许云深的声音方从垂帘后传出:“呈上来。”
宋令璋低低应了一声,转身走到了岳李二人面前。
岳李二人自然不识得宋令璋,但他们却认得宋令璋这一身官服——弱冠年纪的三品官,满朝中也只数得出这一人——皇城卫提督亲自来取上书并不教人意外,只是眼前这位“活阎王”,手抖得几乎接不住这轻飘飘的两张纸。
纸张固然轻薄,但纸上的陈情却是千钧之重。
这两篇分别出自状元郎和探花郎之手的陈情书,下面皆有众人联名。修远书院所上的呈表上签名字迹不一,皆是书院学子亲笔;丰定县所呈的上书上却皆是岳逊一人的笔迹,只是在联名处多了一个又一个鲜红的手印。
这便是凭证。
不是证明了宋沈两家清白的凭证,而是……还有人记得,宋沈两家曾经为国为民的付出。
宋令璋颤抖着手指接过两张呈表,转而递给陆月寒。陆月寒只看了一眼,便险些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她走到垂帘前,将两封上书递给苏雁落后便匆匆退下。金殿中,宋令璋撩开衣摆,屈膝长跪。
“臣宋令璋,代父兄鸣冤。”
“臣沈辂,代父兄鸣冤!”
少女悲怆的声音响彻大殿。
*
宋令璋、沈辂。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之后,许多人才意识到他们的身份。不仅仅是权倾朝野的权宦女官,不仅仅是威名赫赫是活阎王与鬼见愁,而是——
宋家子、沈氏女。
一直老神在在的周首辅神色微动,抬眼向紫衣女官看去。
沈牧的孙女?
沈氏一门都是专心治学不恋权势的典范,而陆宫尹却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子。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女孩竟然会是隐名埋姓的沈家姑娘。
如此说来,这二人联手要比他所以为的要更早许多,那么宫变那一夜的真相……
罢了!有些事情,难得糊涂。
“昔年宋沈案一案匆匆结案,其中蹊跷颇多,许多内情未及查明。”周首辅出列,躬身行礼,“老臣以为,理当由三司会审,重查此案。”
“就依周首辅所言。”垂帘后,许云深缓缓道,“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理此案。”
三司长官连忙出班应是。
“谢陛下与娘娘恩典。”宋令璋俯身大拜。一旁的沈辂早已是哭的说不出话来,只随之一同行大礼。
“谢陛下与娘娘恩典。”岳逊和李肃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连忙一同叩拜。
“免。”许云深淡淡道,“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状元郎带新科进士去观榜罢。”
新科进士们行礼谢恩后鱼贯而出,这场一波三折的金殿传胪总算结束。皇上与太后起驾回宫,群臣也随之各自散去。
周首辅出门之前,却又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那一对女官权宦。
紫袍青年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擦拭眼泪。紫衣女官哭的泪眼朦胧,面上妆容一塌糊涂,却还在举着绢帕为对面的青年拭去泪痕。
*
“我和他,自幼相识。”
昭阳宫中,沈辂捧着一碗糖蒸酥酪,慢慢讲述着。
“宋沈两家是通家之好。我们的父亲意气相投,我们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后来,我们的兄长也相交甚笃,甚至结拜为异姓兄弟。”
“宋伯父早知镇南候府的兵权惹人忌惮,也想过由武转文,因此他教宋家兄弟都拜了我父亲为师。所以,他从小就常来我家中,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
“我们是玩伴,也是同窗。我爹教他读书写字的时候,也给我留下了功课;宋伯父教他骑马射箭的时候,也给我准备了宝马良弓。”
“那时候父母疼惜我年幼,从来不曾拘着我,我便一直同他在一处,只学这些男子出仕做官才要学的文才武艺。”
许云深忍不住叹了一声:“难怪了……难怪你当初读书最好,难怪你当初一点针线活都做不来。那会儿我还在想,你母亲怎么不教你女儿家该学该做的事务。”
沈辂垂下了眼:“昔时,我姐姐也是四角俱全的大家闺秀,京中人交口称赞沈家女儿出色。倘若我年岁再大一些,我娘大约也不会这样纵着我。”
她顿了顿,又道,“或许也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和君珩定了亲。”
“定亲?”许云深和任雪霁顿时大吃一惊。
“我说了,宋沈两家是通家之好。”沈辂解释道,“在我六岁那年,双方父母便做主为我们定下了婚事。”
“我猜到了你们早已相识,可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有着这样亲近的关系。”任雪霁喃喃道,“你竟能瞒了我们这么久。”
沈辂惨然一笑:“这种事情……从前那般情形,我如何能宣之于口。”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这个镯子,其实是宋家给我的定亲信物。我家给了他家一枚玉璋,就是……”
“就是宋督公身上佩着的那一枚。”许云深轻声接口,“你们两个,当真瞒得很深。”
“瞒得不深,我们也活不到今日。”沈辂低声道,“我们甚至商量过,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推出去送死。他的身份,有心人都能探听到,而我的身份却始终是个秘密。如果真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刻,便由我活下来,为宋沈两家翻案。”
任雪霁和许云深面面相觑。
“你们……”
“我们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做这件事情。”沈辂眨了眨眼,压下了眼底的泪水,“我们可以不顾性命,但是不能教我们的父兄背负着污名……好在,我们做成了。”
“我都不知道……”许云深抬手抱住了陆月寒,“我都不知道这些年你过得这么难。幸好,还有人能陪你。”
沈辂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许云深的肩头。
“宋督公呢?”任雪霁忽然问道。
“他代皇上去主持琼林宴了。”许云深道。
“他……也不容易。”任雪霁不由得唏嘘。
沈辂还有她们两个陪着,能听她说这些年的艰辛,而宋令璋终于为父兄喊出一声冤枉之后,却需得立刻去处理政事,连一个缓和的时间都没有。
“你终于不反对他们两个在一处了?”许云深笑着看了任雪霁一眼,又拿了帕子替沈辂擦眼泪,“宋督公……他很好。有他在,还能为你分担一些。”
“是啊。”沈辂落下眼帘,“他一直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