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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位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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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抑因直觉待在这州桥沈宅的任何隅角,都是闷郁堵心非常,因与馆外等候的闫大哥在府中绕转了一时后,就从来时之路,出了府门。却也并未走开,只在门首看了那匾额一忽,就即蹲坐在门坎之上,手拄着下巴颏儿,闷闷发呆。

过不多时,却有一颜丹鬓绿的少年人上前问他,可是这沈宅中人,他因问他姓名,听他报出名号后,才惊声问出一句,“你便就是鲁子厚?”又再上下打量了两眼,又问,“近月一因‘毁弃非法刑具’,‘合府翻异别勘’二事,而名噪一时的鲁惇鲁子厚?”。

此人诚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先前本就因以‘委敕于地’一事,而为众者一时口中谈资,后又身涉‘探花杀伤案’,却不想其竟能从那些早将插圈弄套,罗织构陷事,做得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奸胥酷吏手中,挣出一条性命来不说,还在后来因借府尹之权势,将身受刑罚与那些奸胥酷吏如数报还了回去,并将军巡院所有非法刑具全数付之丙丁——

不宁唯是,又依因他这‘引子’,京兆府狱中罪囚,一日之内,全数翻异喊冤,乞请移司别勘。

此事不免惊动了天子,天子因使纠察司刑狱官谢稷追覆其案,详正驳奏。

经历二月,果纠察出其间以‘蒲察案’为首的数十桩事案,都有曲折冤枉之处,因又各自依照具实情状,推勘审鞫,检法断条,再行判结不提。

而京兆府府司上下,所有涉事官员胥吏,都因‘出入人罪’、‘非法刑讯’、‘虐害罪囚’等各依条决罪。

府尹韩征依因‘旷职偾事’,引咎退职,于家闲居。

以致京兆府一时几都空了。

依因如此,这鲁子厚之名,自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也不例外。

虽说此人在士大夫之间聚讼纷然,大多都是抱持贬鄙之意,可他反却于此人甚感兴趣,私心想欲一见。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竟还在此处碰上了。这惊喜也冲淡了心中闷郁,即兴冲冲这般问他这么一句,此人倒是分外淡定,淡定至都有几分淡漠,“是”半时又道,“故凡世人不平则鸣,并无甚可惊奇的。”。

谭抑倒也不以为意,心想着他将问他是否是沈宅中人,又见他手中抱捧着一竹篮,其里装满了各式菜蔬,想来是来拜谒沈泽川的。心中不免疑惑,他实在不像是会来执贽干谒名士之人,猜测着是否早即认识,却也不知因自何处。也不好直言相问,就只通了姓名,论过序齿后,即道,“子厚,我引你进去。”又犹疑了一忽,指着不远处正看向他们这边的一白襦青裙的女郎,问他道,“那是与你一起的么?”。

见人只是摇头,就只道是他看错了,也并未再多想。又听其人不知何故,竟问起他先前面色闷郁之故。他那满腹闷郁,也正无处诉说,也就全无隐瞒地,都因实说了。言罢,竟见其人忽而顿步一笑,道,“确是那人做出之事不假。”。

谭抑奇道,“子厚却如何知道?也为他哄过不成?”。

鲁惇因说了其以‘欲取姑予’之计,要他无法告讼那小贼刘脉之事,沉吟少时,又道,“莫看那人表面一副俨然君子模样,其实不过一奸巧之商尔,惯会撅坑撅堑,诓言诈语,与人设下诸般陷阱圈套,只等着你往里钻,往下跳。”。

“偏且又是分外坦荡磊落之状,直叫你都找不见发作之机——”

“好在才为他骗了一回,日后用心防着就是了——”又问,“扶伯兄呢?”。

谭抑极力认同,不迭点头,听鲁惇这么问他,不免低头耷脑,攒眉苦脸道,“都且第二回了——”又再说了弓弩图式之事。

“……”鲁惇听得也是愤懑,半时咬了咬牙道,“真是奸巧!”。

谭抑连连随声附和道,“奸巧!奸巧!分外奸巧!”。

且说沈淙因在倚楹馆中待得身体僵冷,而与谭攘行步出来,沿着府中径道信步漫游顺口言谈。直到经过一座小小假山,正听得其下亦有交谈之声,打眼看去时,才道是谭抑鲁惇二人。另还有一人,沈淙认出是当日谭抑身边那中年人,经谭攘介绍,才知是他们口中那闫师之子,闫守祚。

沈淙依因鲁惇全将他‘只作不识’之语,当作东风过耳,而不免将眉皱得一皱。转念却又觉此人非是个安静之辈,只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避忌与否,似也无所重轻,只作寻常处之即是。而这微末神情动作看在谭攘眼里,只以为是他那弟弟又在出言不逊,一时也皱紧了浓黑剑眉,正要出言训斥,却为发觉他这意图的沈淙笑着拦下,也就只得按捺下。却听他们对话更加出格放肆,那两道剑眉几乎化成了两柄锋锐出鞘利剑,直似是要一剑刺死一人——

沈淙倒是饶有兴味地听了半晌‘墙角’,见这二人以他为媒介,很快就已称兄道弟,通同一气。又听其谈起彼此志向,鲁惇因道,“天清寺那妖僧诌是,我将来必会出将入相,又难免迁谪流徙,先前全是不信,如今却觉或也有几分来由,谁却有知道呢?”。

“不论为将为相,流芳遗臭,俱皆无甚紧要,只无愧己心即是。”

谭抑赞同道,“正是如此”。

再听鲁惇问起他时,笑道,“我嘛,我大兄须我作甚,我就作甚。”。

“文臣武将,还是在家闲居,并都无所谓。”

鲁惇确有些意外道,“我满以为,扶伯兄会是匡扶社稷、尽瘁事国之人——”。

谭抑一笑道,“若欲‘尽瘁事国’,岂独是‘入仕为官’一途?”。

“天文地舆、卜算历法、工程建筑、农田水利、军事兵器,医药良方、乐律艺文,音韵训诂,乃或百工技艺,只若精善于其中一道,都可算得尽己为国。只这终究非是极力发展之道。”。

“若能使各行各业,不再囿于‘法不外传’之思想,而都能倾囊相授,并依次制成法式,颁下明例,以为定式。再以此法式,授以艺徒,课其训练,严其考核——”

“如此,不须得多,只三五年过去,即不乏纯熟工巧之艺徒,更少粗制滥造之器物——”稍作寻思又道,“只我一人,毕竟无法改变上千年来的百工匠师‘法不外传’之思想拘囿,是以,为今唯能做者,也就只是以有限之精力心思,多见识学习得几样,而自依样记录下来,再附上一点浅薄之见,以期为当时后世所用罢了。”。

又一笑道,“子厚将来若以‘名’传后世,那我谭抑,只希得是以‘书’传后世。”。

鲁惇思量一时,忽而道,“所以,那弓弩图式,是扶伯兄情愿与沈泽川的?”。

谭抑无所可否地一笑。

一边听墙角的谭抑似是了有所悟地看向沈淙,见沈淙面上并无任何惊奇之色,方低声问,“邸下早即知道么?”半时又问,“那弓弩图式?”。

沈淙一笑道,“与皇帝了。”。

谭攘微一思量,即知其中原由。

若要将那想法真正付诸实践,至为直接有效的方式,大约便是借依天子之力,朝廷之力了。

又听鲁惇问及那‘书’名目,谭抑因想了一想道,“暂定《笔谈》二字罢。将来再加以字号,抑或隐逸之所。”又一耸肩笑道,“权是个想念罢了,如今却要为他沈泽川骗去官道了——”。

沈淙谭攘又听他们聊了一时,只不大一会儿功夫,二人竟还当场结拜了起来,言说什么,“将来若得同朝为官,不论内外,不论文武,不论朝野,必得内外相维,上下相济,左右相援……”等‘相濡相呴’一类话。

“你们于此订交结义,如何却不请我这个‘媒人’以为见证?”。

那二人一回头,就见沈淙正从蹬道下来,听他这言语,于他们之间对话,似是听见了许多,心中不免腹诽,此人当真‘坦荡’得过分了些,竟于‘听墙角’这样全无道德之事,全然不加隐藏掩盖。

谭抑看见大兄也在此处,也就不好再出言说甚,倒是鲁惇略无顾忌地,几句话,将沈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大肆地批驳抨击了一番。

先是言他这宅第太过逾制,又言他这身体太过清弱,言他这性格太过绵善,又言他这词赋太过寡淡——

概而言之,即是在他鲁子厚眼里,沈淙身上直是全无可行之处。

这一番痛下针砭,不止谭攘,就连谭抑,那神情都且僵在了脸上,心中直道,你这比我还不客气。

而当事人沈淙,倒是全无任何着意之色,只等着人一气说完了,才笑问道,“子厚,竟还看过我词赋么?”。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殆。’上回回去后,他即将他能收集到的他的文章词赋全部都看了一遍,尤其是那《治安六策》,甚或都能默诵下来。

文章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独那词赋实在太过——寡淡!

此时即算作一项可以‘批驳’的‘瑕点’,一并儿直言指了出来,哪想此人竟全然不加生气,还这么问了一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道,“怎么?我却不能看?”。

沈淙轻轻一笑道,“自无不能之理。”沉吟又道,“子厚指说得合理应当,我之词赋确是做得不好。”又问,“子厚此回来此,却是为何?”。

鲁惇也不知为何,从地上捧抱起那竹篮时,掌心竟无故沁出一层汗来,他最终将此归咎于今日这燠热天气,可脸上也莫名有些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从鼻孔中哼出一句,“来看你——”。

沈淙看着那手中菜蔬,因笑问道,“这是与我的么?”。

鲁惇哼道,“不然呢?”又耿然道,“我并无银钱买其它的,你若是嫌弃不要就罢了!”说着就要往外扔,沈淙忙地接过来道,“谁说我不要?”又一笑道,“多谢子厚”又奇怪问,“却不知如何与我送菜蔬?”。

看是沈淙收下,鲁惇面上不禁溢出一点笑来,语气却甚是漫不经心,“薯蓣、苦苦菜、茄子、绿豆、白蕈等,都可益力气,长肌肉,除邪气,还可消暑热,去烦渴——”又哼一句道,“看你那瘦骨伶仃、弱如扶病之像,难道不该好生补补么?”又不忘嘱托一句,“时蔬易败,您早些食用了,莫得腐坏了。”可花去了他不少银钱呢。

沈淙心中甚是无奈,他到底于多少人留下了这般不良印象,却也只是无可奈何,只笑道,“如此,多谢子厚费心了。”将菜蔬交与身后随行的振缨,让他拿到庖房去,“正好大家都在这里,让阿婆今晚就做了罢——”。

“还有这个,也还与您。”

沈淙手中忽而得了一物,移目去看时,才道是当日与他那积雪獭髓膏,其间膏体已经用完,只剩了这方白瓷药盒,又听他道,“此物珍贵,我不便私留。”因也不作推拒,只收下了。

几人又再言谈闲聊了一时,其间不免说起因这纷然喧嚣的‘翻异别勘’事,引带来的京兆府府司官吏窠阙之结果,因猜测那韩征是否会不日复职时,鲁惇因道,“韩仲双本为荫官出身,又是超转两资,提上来的府尹。经此一事,那韩桐木若果真计高算深,决然不会令二子再复任。”。

又冷哼道,“恩荫之子,不习条例,无所作用不说,反却贻患无穷。奏荫一日不裁改,此危患一日不能除。”。

又因一时竟似想不见接替之人,谭攘因即感叹一句道,“宁虚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滥位。”。

谭抑点头称善,半时却笑道,“位虚员阙者,岂独京兆一府,祥符一县,不若也是如此?”。

此回所有事案都皆重新审鞫谳决,独是那黎耿然一案,约是依因是经当朝士大夫崇论宏议过的结果,因就并未再行审鞫,仍只维持原先谳决,并不曾有任何改变。

只士大夫崇论宏议虽是如此,却无一人愿意去祥符任职县令,吏部这几月选任之官吏,都以各式理由推去了。时至今日,祥符县令之位却还阙着,其职事暂由县丞王永代理着。

“无人愿意承认那是饿虎之蹊,却也无人愿去历涉那饿虎之蹊。这却倒甚是有趣?”

听见公子如此说,闫守祚也即笑着插得一语道,“去到那虎窟狼窝之中,就只委身为肉一途而已,他们只是口上硬气,却非是脑子痴傻了——”。

此话因让寻到此处来请诸人用午饭之人,不禁足下一顿,身子僵了一刻,才又上前道,“小沈师兄,阿婆请您们过去用饭呢。”却是先月从安平回来的申戌,母亲并不愿意同他来汴京,因还是只他一人回来了。

沈淙回目看他一眼,先道一句,“我们这就过去。”又不知可谓地一笑,与申戌道,“是我痴傻了脑子,却还要带着你一起——”。

申戌亦一笑道,“是我愿意的。”。

谭攘因问一句,“邸下要去祥符?”。

沈淙将要出声回答,面上忽而觉出一点湿润,方抬头时,绵密而有力的雨点,即如齐发箭矢射将下来,打得身上都有几分发疼。

诸人在雷雨交作的轰响声中,呼唤拉扯着,迎着箭雨,奔至至近的倚楹馆时,身上都已湿透了,答答地滴着水。振缨与先月里从荥阳回来的傅恭垣二人,带着三五把油伞找来倚楹馆时,这场急骤之雨却已住了,这伞也就没了作用,因望着诸人闷郁狼狈神色笑道,“这燠热了半日的狂飙骤雨,来得这样急快,去得却也这样急快。诸位且随我去重熙斋,将湿衣裳换了罢。”。

沈淙在这里的衣物,都是谢妩先前预备的,循着他的喜好,一水儿都是白色袍衫,就连形制也都大差不差,几人换上之后,全看不出分别。

谭抑因笑道,“得,这一屋子,都是多病沈郎了。”。

谭攘抬指重重一敲他脑壳道,“休得胡言”。

谭抑借着室内铜鉴,看到他那额头,竟为生生敲弹出个小红点来,不免叫一句痛道,“大兄,您出手也太重了——”。

“过来与我瞧瞧”

谭抑将将头伸过去,谭攘又再赏了他一个,谭抑捂着额头哭道,“您怎这样——”。

谭攘板着脸色道,“你再一簧两舌,口没遮拦的,我非与你敲破了不可!”。

谭抑见大兄面上非是平日里那样比那钢刃般锐利寒硬的神情,眉间也未有那样刀刻斧斫出来的折皱,而只是近乎玩笑式地训责,鬼使神差地顺从点头,“大兄不要敲,我再不会了——”。

谭攘双目中即时闪过一抹异色,只略看了沈淙一眼,却未说别的话。

沈淙看着也即一笑,侧目却见鲁惇神色有些沉郁,因想起其族侄鲁忭之事,开口问其细故,才道是鲁忭父母已赶至京中,从京兆府领得鲁忭遗身后,又搬移于菩提园焚烧。又因横死之故,因请天清寺僧为其作法超度,及满百日后,再将骨殖带回浦城家乡安葬。

稍叹得一口气,又问,“那刑伤可都痊愈了?”手上却是看不出来了,见其点头又道,“制科预备得如何了?”却不想其断然拒绝去考,遂即问起缘由时,却反问于他道,“你究竟为何非得让我去投考那富贵科?”。

沈淙只道,“不过敬赏子厚之才具罢了。既是天意如此,子厚又因何不依从呢?”。

鲁惇不禁皱眉,看此人模样倒像是真不知道,遂道,“天意如此,人意却非如此。能不能为选进,还不是那些公卿一句话,即便取得了荐书,背后再打声招呼,照样为斥逐出去——”。

沈淙也才知道邹勘孟预二人未曾为选进,一时心绪有些复杂,言语也就更少了些,直至午食吃完,也未说得几句话。

振缨此时已将诸人衣裳熏蒸干爽,诸人因也就即时换上,鲁惇言是不愿久留,就即要告辞离去,走时无头无尾道得一句,“越二年,我即可再考常科。”。

沈淙轻声道,“二年,我就是不愿让你误去这二年光阴。”。

谭抑送了鲁惇出来时,却见先前那白襦青裙的女郎仍在门外,身上都是湿的,不免又问道,“子厚真不识得她么?”。

鲁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狠狠皱起眉头道,“张喃,那张固之妹。”。

先前不由分说硬要留在他身边,说是要将他大哥弄出那身刑伤照养好。

现在这伤都已好全了,还是如何都不肯离开。

无非是为他那丧家之犬大哥罢了。

谭抑还自怔着,鲁惇已几步走过去,“我都与你说了几次了,他的事你找我没有用!”。

那张喃仍是直愣愣地看着鲁惇。

二人相对沉默了好一时,还是鲁惇为先泄了劲,脱下身上干适外衫,随手塞到张喃手上,直直离开道,“回去了”。

张喃即穿上外衫,无声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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