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诜高第
有着谭抑时常来这沈宅之中,于他传道授业解惑,教他花艺菜蔬之法……纵然黄梅雨连日来相恼,却也其乐无涯,并不觉无聊,目赏着烟草风絮,耳听着蝉鸣蛙叫,时日不觉就来到了七月头上。
是日,正是七月初六日,转日便是七夕祭,正是阿妩今岁生辰。
却因当日正是制科阁试日期(因制科有许多在职官员应考,遂就将日期排定在了‘十八小假’的七夕休务日。),也就无法亲去府上祝贺。又因当日黎明既要入场引试,黄昏才且纳卷退出,便是立时赶去,也已夜深了,徒然搅扰而已。因在早先就想着提前准备一诞礼,让振缨与他送与阿妩。
却又因连日梅雨不停,还没能寻得时机出门去选拣。直到今日晨时起身时,方见外间天色渐始清明,循例活动用饭毕,换了身白衫,因振缨前两日感了伤寒,就只与傅恭垣一同出来,在街市间寻摸了许久,也未能找见一心仪之物。
因又循沿着街巷,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走到了何处,耳边忽听哀哭锣响声,循声望去时,才道是一户人家正殓尸出殡,正要就此转身离去,免得无故惊扰旁人神主。转目之际,却觉那殓尸之人似有几分眼熟,定睛看得一看,方想起是那京兆府那仵作王与。
猜想着约是为京兆府勒罢以后,就只得以百姓殡殓事作为生计。此时的他却也无法可施,只欲转身离开,却听其间不知何故起了争执。因就驻足听了一阵,才道是一三四岁的小童因腹中饥饿,想偷拿主家奠用酒果,又在为主家之仆当场喝止时,吓得失手打翻了案上神位,这时即为拿住,捉扯到了那小童阿爷身前——正是王与,又听主家之仆粗声喝骂了几句,王与连连赔着错,后为驱赶了出来。
二人起身未几,就为门内出来的出殡队伍挤撞开来,那小童未能站稳,跌在地上,又迅速淹没在人群中,为人左推挤一下,右踩踢一下的,不知哪一下,就能要了小童的性命。
王与急声呼喊着那童儿姓名,“伍儿——”挤进人群里寻找。
可却直到人群散去,也未能找见童儿,失力扑跪在地,放声哀嚎出一声,怀里忽而扑过来一个小人儿,呼他,“阿爷”。他擦眼去看时,才道真是他的伍儿,子细查看了一番,见身上有几处淤伤,却幸在无碍性命,方松出口气道,“你跑到何处去了,又怎会在这儿?”。
小伍儿转身指着一人道,“他”。
王与方才明白是眼前这人救的伍儿,一连忙声道了十几声谢,不知怎地,觉得似是在哪见过这白衣人,却又如何都想不起,又心想着他这等微贱之辈,哪识得这样清贵之人,也就不再想了,只再道了两声谢,又问其门庭姓氏,想着日后好报还。
“沈淙,现住州桥沈宅。”
沈淙稍得一笑,又道,“我们见过”见其满脸都是疑惑神色,又有心提示道,“京兆府,探花案,崔氏兄弟,我是他们的师兄。”。
王与恍然道,“原是状元郎的师兄,真是失敬失敬。”又再一连道了几声谢。
沈淙笑道,“无妨,日后我或也得烦请你襄助。”。
王与只道,“沈公子有事尽管说,王与定当尽心竭力。”。
沈淙笑道,“我现就有一事,须得你帮忙。”。
王与道,“沈公子请说”。
沈淙望一望这街巷道,“走着走着,却不知身处何处了,还得劳烦你与我指一指路,可有一条近道,通往开宝寺贡院?”。
制科阁试本在秘阁引试,只秘阁因在去岁遭却雷殛,其时修缮事未毕,因就一同省试,于尚书礼部贡院举行。而国朝依因尚书省破陋局蹐,其省试贡院址所历来都是临时设在四大皇家寺院之一的开宝寺中,因称开宝寺贡院。
王与先是愣了片刻,才笑道,“这算不得什么事,我带您去就是。”。
言罢,就要往前走,沈淙却笑道,“还有一人离开了,须得在此等等。”因就留在此处等待时,沈淙望着瘦小的小伍儿,不免问王与,何故将小伍儿带在身边,不留在家中,这样小的孩子,一点没有顾及到,只怕就出了事故。
王与悲戚地叹了口气道,“也是拙荆近日病了,放在家中,无人顾应他不说,还且吵着拙荆休养,因就带了出来,也能跟着我吃上一口凉食,却也不想——”。
沈淙方才知得究竟,再等了一时,傅恭垣才又回了此处,手中带着就近买的炙鸡。
沈淙望着小脸儿黢黑的小伍儿,笑着问他,“想不想吃?”。
小伍儿早即闻见了香味,馋得直是连连吞咽涎水,却因是将才为人家打骂过,并不敢过来取,只怯怯看向王与。
王与也是迟疑犹豫,无法决断,实在不好再受恩惠,却也知要凭他这无用阿爷,伍儿只怕几年内都难见一点荤腥——
沈淙因蹲下身子,笑问小伍儿道,“小伍儿,你识不识去贡院的路啊?”。
小伍儿年纪虽小,却也跟着阿爷四处都去,这京里的路还是熟的,因就点了点头。
沈淙继续问道,“你与我带路,我请你吃炙鸡,以为回报,好不好?”。
王与欣喜道,“好!”。
又看了眼阿爷,见是阿爷将他往前推了一推,才迈着两只小短腿,嗒嗒走上前来取炙鸡。
傅恭垣子细剥开油纸,递与小伍儿,见小伍儿猴儿似的手撕口咬着,忙地叮嘱一句,“小心,别烫到——”。
小伍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只以为是这阿叔也想吃,就即大方撕下一只鸡翅,递出去道,“阿叔,给!”。
傅恭垣因其想起自己的儿子尧哥儿,不觉失笑道,“我不吃,你吃罢。”。
小伍儿疑惑道,“怎么不吃?很好吃的!”。
傅恭垣伸手将小伍儿鼻头沾得的一点肉屑拨下来道,“刚吃过了,吃不下了。”。
小伍儿这才将那只鸡翅给了阿爷,捧着余下的自己吃起来。
小伍儿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炙鸡,一边尽职尽责地在前面带路。
沈淙怕他吃得太急再噎到,因又于巷陌路口,买了青罗伞下牀凳堆垛上的荔枝膏水让其饮用着,又在街边看见一家首饰铺子,心下起意,道声,“且等一等我”就即进去了,于里看了半时,最终停在一方铜镜前——
那铜镜,其镜面呈八瓣葵花形,凸棱葵边镜缘,半球纽,八瓣宝相花纽座。镜背左右两侧是浮雕的双凤,头身面面相对,双凤爪下分别雕一折枝白蘋花,花蕊相对绽放。
上下及边沿又以如意祥云、白蘋花叶以为呼应衬托。
翻过来时,镜中便就呈现出自己神貌来,沈淙看了一时,不知想到什么,不禁轻轻一笑,又从一边拣起一支花枝钗,与那店主道,“烦请与我包起来。”。
待出来时,方一欠身,道声“久等”,几人又再往贡院去。却又见那小伍儿于那荔枝膏水,只喝了两三口就没再喝了,只和剩下的炙鸡一起捧在怀里,本以为是味道不好,可当开口问及时,小伍儿却只道,“拿去与阿娘——”。
沈淙即听得冁然一笑,因向王与问起其妻,害得是什么病疾。王与却也说不清,只说是头痛眩晕,唾血飧泄,吃了几日药,仍也不见好。沈淙又问起,吃的什么药,延的什么医时,王与不免连声叹气,只道是,哪里还请得起大夫,只自己开方下药而已。
虽说仵作算得半个医,却毕竟也不是医,如此下去,再若耽搁了病情,可就麻烦了。
沈淙想了一想,又问,“不知尊夫人,可能起身走动否?”。
王与点头道,“勉强还能走动。”。
沈淙稍稍颔首,从身上取出封名帖,又道,“若能起身走动,你即日携了我的名帖,带夫人去徐府上,去找尚药局的徐医丞,只道是沈淙让你来找的,至若诊费都记在我身上就是——”稍得一思,却又变却主意道,“罢了,傅大哥,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将这事料理了。”。
傅恭垣称诺道,“是,家主。”。
王与忙忙道,“这如何使得?”。
沈淙笑道,“却也是为了,将来我有请求到王仵作的地方时,王仵作不至断然回绝我罢了。”“你若只是这样一味客套见外,那我以后也不好开口了——”。
王与因也就不再推却了,只道,“沈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小伍儿脆生生的童音忽而道,“贡院到了!”。
沈淙举目看时,还真是如此。依因尚书吏部前两日已编排好席舍,并在案上贴附好姓名,并将其出榜晓示,此时已有许多应试举人前来观看。
沈淙因也向前走了几步,从那影壁贴榜上,看得自己姓名,并其席舍座号。又见他斜右方位置,却是曾氏兄弟二人,也是分外凑巧。除此以外,倒无看见熟识姓名。因也就离开了,过去时听王与问他,“沈公子是要应制举?”也即含笑点了点头。
王与笑着拱手道,“那就提先恭贺沈公子郤诜高第!”。
沈淙一怔,笑道,“还未可知呢?”。
王与颇是笃定道,“状元郎的师兄,又如何会差?”。
沈淙也不过分谦让,亦一笑道,“如此,借王仵作吉言。”稍顿又道,“若使真能中第,将来得个一半官职,不知王仵作可愿佐助于我?”。
“不必急着回答我,先将家中诸事料理妥当,再自熟思审处之后,再回复我就是。”而后留了傅恭垣与其办事,而自缓步当车回了州桥沈宅。
又在重熙斋中想了很久,最后只在笺纸上写下六字——水底月,鉴中人。
后再添上落款,九郎。
而后一同收在手里,转去了东侧耳房。
将一进去时,即见傅恭垣之父傅良也在其间,转头见是他因问道,“家主来了?”他也即一点头,问一声道,“傅师叔”。
当年烜赫一时的淮清帮,如今也就只余,已为皇城司干办官的帮长秦检,与同资望最深的傅良父子二人了。
也似乎是,阿申兄存在于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迹相了。
沈淙感慨过一语,见振缨苦着脸喝药,因问道,“如何了?”听其说是已大好了,又再笑道,“我与你一个差使,想来这病会好得更快。”因将诸物与他道,“你明日与我送到谢府上去。”又言指那花枝钗,意有所指道,“与你赠送人的——”。
振缨忽而翻身站起,笑着收下,再看着那花枝钗半晌道,“看在公子心上还记着振缨的份上,就不嫌弃公子您眼光差了——”。
“……”
次日阁试引试当日,沈淙丑初就即起身出门,来至开宝寺贡院外,其时已有许多应试举子在外等待,交颈并头私话闲谈者有之,手捧诗书忙忙记诵更有之,扶肩搭背攀亲道故者有之,明目张胆兜卖试题也有之,睡眼惺忪呵欠连天者亦有之,更甚者,还有门口安床鼻息如雷者。
却也不能不说是,甚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沉定风度了——
贡院直到卯时二刻开门入场,中间大山门并且不开,只开了东西两侧小配门。
应试举人依例,先于门口解衣,经由监管官吏验明正身,搜检阅视过后,方可从两边小配门进入。
进到里间,两座钟鼓楼则是官兵巡铺所在。迎面即是开宝寺的大雄宝殿,其里作为诸考官临时的办事厅,此回阁试考试官,由礼部侍郎于彰,知制诰穆起二人并同担任,御史中丞夏庠监之。
其外月台上设案,即是考生纳卷之所,东西配殿则是誊录、封弥二所。至若誊录、封弥官,夏隐依因沈淙之故回避不在,而有另外两名馆阁官担当。
应试举人席舍,就位于大雄宝殿之前,东西两侧僧舍前空地上,临时搭张起来的幕帟之下,连片陈设几席,中无拦挡。此时四维都有巡逻官兵,由殿前司都虞侯杨鼎所领——或是为其气势所威慑,本还在进来时交头接耳、扬声议论的应试举子,皆在看到杨鼎那鹰扬虎视、凛凛威风的样子后,都在一瞬安静下来,鸦默雀静地依按照影壁榜示,找寻自己席位坐下。
沈淙早即看见了杨鼎,本想静默进去,却不想抬头寻找席位时,不巧还与杨鼎四目对上了,为免惹人议论,就只稍一点头示意,杨鼎下颌向一处微一扬,指的正是他的席位——这席位本就是杨鼎带人张贴的,是以也就很是熟悉位置分布。
沈淙稍一颔首谢过,快步走至自己席位坐下,将墨砚摆放好,正在润笔时,却听身侧略带点不确定的声气道,“沈泽川?”却也非是与他说的,倒像是与同另一人说的,约也猜测出身份。也就并不去观看,而这一声后,周围又兴起议论声,转即又为巡逻官兵呵斥下去。
沈淙将羊毫润好,搁在笔枕上,稍稍抬目时,正与右斜方转头过来的曾谔对上。而曾谔右侧,则是其弟曾诤。彼此都只略一点头以作问候示意。
未几,考官就即申明试场规则,再将试卷依次发放下来。
阁试试论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者成,差楷书祗应,题目于《九经》、《十七史》、《七书》、《国语》、《荀子》、《扬子》、《管子》、《文(仲)子》正文及注疏内出,以五题通者为合格,以为‘过阁’,再试御试。
经史疏议本就繁多,士大夫鲜能通习,而制科因为取天下之大才,又欲以阁试试探举子博物通达之能,是以,题目都会有意取至为生僻晦涩者,又只短短几字,上下论引不全,便是直引,也甚难想起出处,更莫若再稍更字句,颠倒句读,乃或窜伏首位了——
是以,试卷将发放下来,应试举子就立即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便是考官官兵也不能止住。后听他们便是交口议论,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有呜呼噫嘻,摇头叹气,甚有弃而走者,也就放之任之了——
沈淙正自提笔答卷,听身侧之人忽而厉声向小吏索求砚水,口中连呼两声,“小人哉!小人哉!”众者都以为其是因题目难僻暗自生气,也就未当回事,只沈淙闻声不禁一笑。
只因这阁试试题之间,有一题为《形势不如德》。
此句出自《论语》‘樊迟请学稼’篇,‘焉用稼’下包注:“礼义与信足以成德,何用学稼以教民。”一处。
此一篇,全为“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是以,此句‘小人哉!’正是在提醒对方此题出处。
此间这样的事并且不少,故而也不以为怪,只于其人为怪,因举目看时,不意却见曾诤正看着其兄曾谔,并将笔管竖立,嘬唇向里吹气,而曾谔反却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免也是怔了一怔,半时方才有所憬悟。
阁试最后一题为,《夺富予贫乃可为君》,而此一句,正是出自《管子》“轻重”篇,‘夫富能夺,贫能予,乃可以为天下。’下尹注,“富者能夺抑其利,贫者能赡恤其乏,乃可为君。”一句。
想来曾诤以为其兄默而不答此题,是不知出处,因作吹管状以提醒。
可曾谔那一眼,让沈淙得以知道,他不答此题,并非不知出处,而是心有迟疑,除却这等管商经济之言,向来依因重“利欲”而轻“道义”,而为士大夫所不屑论及。此道题目之中,还渗透着他曾经数篇文章中‘摧抑兼并,均济贫乏。’之思想。
大概也就不免会猜测,这制科阁试试题,他沈泽川掺和了多少。
这倒真是高估他了,他还无这样通天的本事。不若,也不会有“樊迟学稼”这类试题。
正当他以为曾谔会舍弃此题不答时,却又见其一气挥就,而后起身交卷去了。
沈淙也自答完,正待起身缴进之时,一纸团忽打在他头上,又掉落在他案上,他因之向左右看了两看,才知是他左手侧那举子扔错了,本是要扔向他右侧之人的。
沈淙见其手心合十连连乞求他,也不欲多生是非,只作不知就是,为免巡逻考官发现纸团,因就不动声色握在掌心,将才站起身来,他右侧那举子忽而指着他高声道,“试官,学生举告此人舞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