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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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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沈淙捧着试卷在原处实在地怔了半刻,还是无法相信地转头问那举子道,“你是说我么?”。

尽管这样的事,他已经历得多了,只此一桩,还是让他怔惑不已。

只因,其他谋局设计,会稍高明一些。

便不至作成无头公案,总也须得费心自证,不似如今——

沈淙这句实在困惑的问语,不想却为错会成暗含威胁之意,那举子因此言语一激,心中更是激愤,腾地站起身来,指着沈淙甚为大义凛然道,“就是你,沈泽川。”。

这下,满座举子更是撺哄鸟乱,四下烦嚣鼎沸。

更有一声尖利讥笑道,“原来冰尺玉衡这高名,竟是舞弊得来的?”。

众者登时哄堂大笑。

当然,却也非是所有举子都忙着凑这热闹,而是更为机敏明智地,趁在此时忙忙窥看抄袭他人写好的文章——

沈淙张目四顾着这众生相,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来,道,“若使如此,我只能言是,此诚所谓‘无形之罪’了。”而后从案后出来,直身站立着,作束手待毙状。

沈淙此时仍寄希望于,此人能在官兵过来拿他以前,收回这一句指控。

他实在不愿在阁试之时,就招生是非,更不愿毁人前程。

可他还是失望了。

此举子心意坚决。

阁试试官吏部侍郎于彰,知制诰穆起,监官御史中丞夏庠,都虞侯杨鼎因都在这一时围合了过来。

杨鼎最是不信沈淙会舞弊,因为先厉声质问那举子道,“翟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自然知道。”那翟谙脖子一扬道,“都虞侯却要护着他沈泽川不成?”。

此人却还连他都指控进去了,杨鼎不禁沉下脸色道,“你说他舞弊,其证在何处?”。

沈淙看向翟谙的目光之中,甚或含着于心不忍的悲悯神色,可翟谙还是说出口了,“在他手上”。

沈淙闭目深深呼了口气,方慢慢睁目,展开手掌,纸团赫然而出,“你是说这个?”。

翟谙干脆利落称是,又忻忻得意道,“看你还有何狡辩的?”。

于彰穆起二人只面面相看,一是出于避忌之心,二是因为身份使然,并都未曾出声,只将目光望向监官夏庠——这个身为沈淙四师兄夏隐之父,而在此时最该避嫌,却全不回避,也无人会说什么的人。

他父子二人‘失和不睦’之事,举朝皆知。

沈淙犯在此人手里,即便不至托公报私,却断无偏向之理。

无论身份,立场,夏庠都是听断这‘舞弊事’最为适当之人,因而于穆二人只将目光投向他。

夏庠冷冷地看着这场面一时,转望向沈淙问,“你有什么说的?”。

沈淙轻轻摇头道,“我没什么可狡辩的。”因将试卷纸团并交与夏庠,“禀夏中丞,沈淙试卷早即答完,将才起身即是要缴卷。”。

他在此时大约猜得了此人举告指控的真实原故,当以为他起身是要举告于他,因就先发制人地抢了他的话来说,好让他无话可说而已。

也是因此,他才说了这么一句,他起身只为缴卷而已,并无举告之意。

也是让其适可而止,莫得作法自毙。

“至若这纸团之上,沈淙并不知写着什么,只不知何故落在沈淙案上,沈淙只将其拾拣起来,将一拾拣起来,就已是这般情状了——”

“至若其间真情如何,相信监官只要展卷,比对字迹内容,便就可知晓。”

夏庠展卷看时,一眼便可望见不同。

虽说阁试差以楷书衹应,只这楷书亦是大相径庭。那纸团之上,字迹虽是凌乱,却也能看出明显的钟楷痕迹。而沈淙试卷之上书体,杂陈万方而独成一道,细细看去时,谨严不失逸趣,稳健不失遒劲,端雅不失婉美,淳淡不失雍容,而点画布白之间,无不流淌着温静气质,十分地悦目赏心——

又传与其他三人观看,皆都言是书体不同,内容无干。

又者,那纸团上,其中《既醉备万福》一题,竟还引错了出处,沈淙试卷之上,却无犯这样直白显然的错谬。

便就共同下了断论,沈淙试卷并无抄袭舞弊之处,翟谙系平白诬告。

既是‘误会’解除,此事便就罢了,沈淙并不愿多余追究,徒惹太多非议,又留有余地地于翟谙解一句围,“翟年兄,亦是见不正则举,见不义则鸣,本是仗义执言,并非有意诬——”。

却不想翟谙打断他的话,语声咄咄道,“他难道就不能伪饰字迹?”。

“内容错谬,又为何不是他故意为之?”

沈淙神色复杂地看了翟谙半晌,出声问他,“翟年兄,可是说,他人冒险暗传文义于我,我于其见确实者完全照抄,而于其见错谬者,却故作不知,而欲比其高上一等不成?”。

翟谙理所应当道,“如何不能是?”。

沈淙缄默了好一刻,才道,“这样罔顾道义,缺损德行之思想、行为,沈淙确是如何都想不出,也做不出——”。

“所幸这还是在当场,且还在当时,若是出了这贡院,沈淙便有千万张口,也无法将这‘无形之罪’脱摘出去了——”

“此时却也不难分辨”沈淙因又向杨鼎要来纸团,以食指于其上轻轻抹了一下,抬起时便见墨色沾染,又与夏庠告礼道,“烦夏中丞”。

夏庠因同样以食指一抹沈淙试卷上《既醉备万福》论文部分,抬指时却无一点痕迹,沈淙见诸人看清,又道,“这墨砚俱都是一样的,即便依因用墨使笔,干涸时间会有些微差异,却也不至是这样大的差距。后‘抄’的文章,反却比先‘传’的纸团,先干涸罢?”。

翟谙支吾少刻,又道,“那如何不能是你要传与旁人的?”。

沈淙喟然道,“便就是字迹不能说明什么”稍一俯身,将案上纸稿取起,一展道,“也是同个道理,我们之草纸俱是考官一同发放,数目都是一样的。我的五十张俱皆在此,不知却从何处再找出一张,来去与人传抄作弊?”。

翟谙仍在挣扎,“如何不能是试官发错了,多予了你一张——”。

于彰冷然道,“草纸俱是本官亲自发放的,你是在指斥本官失职?”。

翟谙吓得不敢再言,只道,“学生不敢——”。

又低声嘀咕一句,“不若,那纸团却是如何来的——”

实则此事本该早就了了,这地上纸团也非是这一个,他们本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却为此人闹大了。只因其间还有许多他们的同僚,实在不好撕破脸,现在不查却是不行了。因除去沈淙,以及先才纳卷的曾氏兄弟,此时可以出去了外,其他所有人都为扣下了。气势汹汹、盘根问底地追查了半日,将其中作弊者罚出去后,就只剩了十来人,再自誊录封弥批阅过后,就只录得了曾谔、曾诤、沈淙、韩律、薛代五人,召赴七月初九日的崇政殿御试。

初九日,辰正时刻,皇帝御崇政殿,亲策选录之士。

御试,制策一道,三千字上成,试卷用表纸五十张,草纸五十张。

以为选拔“习先王之法,明当世之务者”,故在书体内容上都不作限制,只问经世济民反正拨乱之对策。而今岁御试题目,更在其中分明写白,是为求取救弊变革的治安之策,是所谓,‘俾陈古今之治乱、君臣之得失、生民之休戚、贤愚之用舍,庶几有益于治,不特诗赋、论策……’。

此道制科策题,是皇帝在当初制科诏书发下去后,就即构画草拟好的,又于制科开考前亲笔写了,同阁试试卷一同封存于秘阁,待考试当日再行开卷发放。

皇帝本以为此回依听沈淙‘投牒自进’之言,真能为国朝取得‘许多’非常之才,因想着应试举人自晨至晡,俯伏答卷,又且并无饮食,不免饥虚劳瘁。因就在阁试前一日,即差使宫中内侍,于崇政殿殿廊两厢,设重帘帏幕,青褥紫案,并备茶果点心,以示礼遇优待。

却断无想过,他等了这么长时日,摆了这么大阵仗,为国朝寻觅天下之贤才,御试当日就只有这稀稀疏疏的五人,殿内就可引试不说,还都是几张熟面孔。除却‘作’出全不识他,惶恐之相的沈淙以外,开考以前,皇帝还与其他几人说了几句顿腹体己话。

自黎明至黄昏,几人相继缴卷退出。皇帝本是私令内常侍张宪则于他私留下沈淙,不想此人跑得比谁都快,张宪则紧赶着出去,也没能将人堵住。也是为了不让官家失落,张宪则即直接出宫,去了州桥沈府去请,却不想去时,人言是因‘头痛’已睡下了——

张宪则亦是无法,只得回宫中依实禀报,其时皇帝皇后正一同用膳,皇后听后不免忧心道,“可要让御医去沈宅瞧看瞧看。”。

皇帝听了,笑哧一声道,“皇后却不知,他这头痛,从来来得都很是时候。”。

皇后也才明白,沈淙是有意在这时避嫌,又听皇帝语声玩味地问张宪则,“你说,朕若是现时要问他‘作弊’之罪,他还敢以‘头痛’以为藉口托辞么?”。

张宪则只是笑着,不敢回答。却是皇后清婉声音低低劝道,“官家就请耐心待得三五日罢,不要沈家九郎太过难作——”。

皇帝笑道,“他难做?他胆子可是大得很——”。

“说什么为朕‘尽取天下之才’,却就是因他一人,不止将朕的‘大才’罚了出去,还有许多职官,依因此作弊事还降贬了官职,那个叫翟什么的进士——”

张宪则忙地回上一句,“回禀官家,是翟谙。”。

皇帝恍然记起道,“对,翟谙,那个翟谙,可是犯了众怒,这中间才隔了一日,就为随意找了个由头,连且功名都为革了,以后只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皇后以为皇帝真是生了沈淙的气,因轻蹙起眉尖轻声劝道,“总是此人诬枉沈家九郎在先,又者,沈家九郎还与其多方留有余地,还为其说了许多好话。他之结局也非与沈家九郎相关——”。

却不想皇帝面上更是见了怒色,抬指一叩食案道,“他与旁人留有余地,谁与他留有余地?”先皇责他是‘宋襄之仁’,此人只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回若非时机正是巧合,又遇上翟谙这个全无脑子的,他沈泽川又岂能全身而退?他要真在阁试之时,就为这等阴险手段,小人伎俩阴害得落了榜,除了名,朕还要再等多久才能将他——”。

话至此处,却见皇后掩唇轻浅地笑着,一瞬怒气全消了去,失神地看了须臾,才问,“皇后,笑什么?”。

皇后因笑道,“官家分明是担心沈家九郎,却何故那样作色上火,若是真吓走了沈家九郎,官家可不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皇帝也亦笑道,“朕不过与皇后说两句气话罢了”。

“再说,他沈泽川哪有那样胆小?”又道,“现时朕还左右不得他,待过两日他当了朕的官儿,岂会容他再以这样憋足理由,来敷衍糊弄朕,朕让内官抬也得将他抬来——”

皇后抿唇一笑道,“官家这‘宠遇’,实无几人承受得住。”见官家眼色,即食了一小口糟制淮白鱼,又再缓声道,“沈家九郎还未中榜,就已是众矢之的了,这于他,终究不是什么幸事——”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此处多言,只轻声问道,“御试的策论,官家看过了么?”。

就只五人策论,也无必要非挨到转日去看,是以将一缴进,就即看了。

皇帝一点头道,“看过了”。

皇后以手中红罗帕子轻轻揩揩嘴角道,“官家,要将沈家九郎,点入第三等么?”。

国朝故事,制科御试分五等,上二等皆为虚设,惟以下三等取人。因而三等实为一等,国朝自有制科以来,还无一人能入三等,至多只是四等。便是四等,其声名誉望也远非进士科状元所能及之。

皇后因想着,皇帝如此宠遇沈淙,想来定会将其定作三等,以示超前绝后之恩遇。只她私心以为,此举并非真的于,早即是众矢之的的沈家九郎好。因才有此一问。

却不想皇帝只一摇头,而后道,“朕与两制官已定了进士曾谔为三等,曾诤本也同为三等,却为翰林学士胡武平因其议论太过激切而驳斥,再三议论过后,遂就降为第四等。”。

皇后神色闪了闪,还是问出了口,“其中可有妾的原故?”。

此前依因臣僚上言,今岁制科参选者,唯曾谔曾诤兄弟二人,诚有大才,而制科在即,曾诤却得了寒病,如不能使兄弟二人,一同上榜,未免可惜,又非是恢复制科之初衷,因请将制科日期向后延期——举朝无人不知,他二人正是母亲族侄。

皇帝笑着摇头,“元讱、元谏二人,乃都是我国朝无出其右的旷世文星,千古奇才——”。

听皇帝如此说,又想着此二人本就盛名在外,皇后也就不再见疑,又听皇帝道,“薛代亦为第四等。韩律、沈淙同为第五等。”皇后不免惊讶道,“是沈家九郎作得不好么?”。

皇帝笑道,“这却是他自己要求的,怨怪不得朕。”。

“两制官也说其策,即便不入三等,少得也是四等,是朕‘独行其是’地将其列在了第五等。”沉默片刻,又叹声道,“他的主意,却让朕来背负这‘独行其是’‘不识贤良’的罪名,实在是可恨,可恨矣——”。

皇后恍然笑道,“难怪官家作色上火,这由头却是在这呢——”。

皇帝一笑道,“皇后,明鉴。”起身又道,“看着他们引试答卷,在御座上坐了一日,身上这骨头都僵了,皇后陪朕去御苑走走罢?”。

皇后亦起身欠欠身子道,“妾谨遵圣命。”。

皇帝因就牵了皇后的手去御苑不提。

且说沈淙将自崇政殿回到沈宅,就即托病和衣躺下,待振缨将内常侍张宪则送走了,才慢慢坐起身来,揉按着颞颥眉心,振缨进来时望见,因惊讶道,“公子是真的不适?我还以为——”。

沈淙也不睁目,“以为我在欺君?”。

振缨因将先前收起来的撒馥清远香取出来,于那绿釉博山炉中点上,“这话可说不得——”。

待至香烟自室内慢慢氤氲开来,沈淙吸嗅了少时,精神稍许清爽了些,缓慢将目张开道,“不论真实情状如何,在皇帝那里,这已是桩南山铁案了,我这罪名也是不是也是了——”。

“我看公子也不冤,敢叫天子连连吃闭门羹的,这大成朝里,只怕也就公子一人了——”

沈淙却不以为然道,“你却忘了先生了——”。

振缨连连点头,颇以为是,转而一笑道,“这样说来,我都有些替天子委屈。”半晌又笑道,“想来再过几日,公子就不必这样辛苦地托病避嫌了——”。

沈淙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半时忽问,“那翟谙,是为革却功名了?”却又不待振缨回答,“若非今日途中遇上四师兄,却不知那竟是翟进之从兄——”。

振缨惊道,“公子是说,那个在解试时陷害小崔公子舞弊,春试时又再举告小崔公子冒籍参选的翟进?”。

“难不成他是有意?”

“却也无法知晓,只不免须得多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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